他早就把琅煌当成自己的亲人,他一世漂泊,一世安稳,历经两世的沉浮,如今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
琅煌神色微顿,悲伤之色一闪而过,快的让人没有看清。他眺望被雨雾笼罩的湖面,看着一圈圈的涟漪荡开,波浪之下暗潮涌动。
“还记得我这个靠山,不错。”琅煌垂眸,遮去眼底的异样,抬头笑道,“风月无边楼永远是你的家,不管将来是受了委屈,还是想回去看看,风月无边楼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再大的靠山不如你自己,实力永远是你挺直腰杆说话的底气。”
“那是自然,我又不是菟丝花,仰仗别人而生存。”谢陵听的迷糊,琅煌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难道还不清楚他的脾气?
他也就在陆行渊面前乖巧,离了陆行渊,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而且琅煌大大咧咧的性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伤春悲秋了?
谢陵心里满是问号,不解道:“先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怪怪的?”
琅煌怀抱双臂,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面对谢陵的试探,他感慨道:“看到陆晚夜一时有些感慨罢了,当个老父亲也不容易,更何况还有大尾巴狼虎视眈眈?你什么都好,就是把陆行渊看的太重。以前我不说,是因为他对你确实还不错,可现在……”
琅煌微微蹙眉,陆行渊对谢陵无可挑剔,可一旦他身上有了责任,他的选择就没有那么纯粹。不是他不信陆行渊,是陆晚夜这个前车之鉴就在这里。
为了天下大义,他们是真敢舍弃所有。
琅煌就收了这一个弟子,要说他在这世间还有什么牵挂,就是谢陵无疑了。
“总之以后要好好的,多为自己考虑,别让我放心不下。”琅煌的神情是欲言又止,他仿佛有一肚子的话想叮嘱谢陵,可到了嘴边就剩这两句。
亭外暴雨连天,轰鸣的雷声盖过了一切。晦暗的天色下,闪电照亮苍穹,暮色四起,琅煌仿佛要融入那片阴影中,神情在闪电的光晕下晦暗不明。
谢陵回去时,天色已经很晚。他和陆行渊住在一起,院子里没有光,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谢陵以为是陆行渊有事出去了,他推门而入,抬手就要点亮屋子里的灵灯,却被人拽住了手腕。
随后有人从黑暗中靠过来,将他抱了个满怀,呼吸喷在他的脖颈边,谢陵浑身战栗,抖了抖耳朵,刚想说痒,就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落在同一个地方。
那是陆行渊的眼泪,在这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落下。
谢陵的心瞬间揪起来,那眼泪让他也有想哭的冲动。
今日是非种种,让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众人唏嘘之余免不了感慨,陆行渊在人前足够冷静自持,可谢陵知道他有多难过。
慈悲所言他应当早就有所察觉,不然在仙界之时,他不会执意冒险去寻云棠的尸骨。他心里是想和云棠和解,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柳云湘带来了陆晚夜的尸体,她当着陆晚夜保存完好的尸身,问云棠是不是当真尸骨无存。
或许她没有恶意,只是想知道云棠的结局,可那句话无异于是在陆行渊的心上扎了一刀。
陆行渊比任何人都希望云棠活着,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云棠,陆晚夜的神魂还在。
黑暗放大人的感官,陆行渊的眼泪湿了谢陵的衣襟,他没有放声痛哭,连哽咽也微不可闻。谢陵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紧贴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安慰的话在谢陵心里过了几遍,谢陵没能说出口。他在黑暗中转身,拥抱陆行渊。
黑夜之下,他们彼此相拥。
陆行渊收紧手臂,他的呼吸落在谢陵的颈边,他贪恋渴求怀里人的体温,从他身上寻求安稳和镇静。
谢陵放松姿态,完全是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窗外雷雨交加,似乎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
良久以后,谢陵听见陆行渊的声音,隐忍而痛苦:“小狼,如果将来有一天,我又变成那个无法回应你的感情,不通情欲的我,你会伤心吗?”
谢陵呼吸一滞,脑海里闪回上一世陆行渊封印魔魂后,和他之间的种种。
那样的师尊……
“变成那样的你会忘记我吗?”谢陵问道。
“不会。”陆行渊肯定道,只是失去对感情的理解,不是忘记这个人。
“那可以留在我身边,只属于我吗?”谢陵又问。
陆行渊愣了一下,谢陵抬头,在黑暗中凝视他泛红的眼睛,笑道:“我可是很贪心的,上一世心意不明我都把师尊绑在身边,这一世两情相悦,我又岂会放手?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天,师尊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可以陪着你把丢失的感情再找回来。”
上一世的陆行渊和谢陵是因为有误会才会变成那样,这一世他们心意相通,就算真的归于平淡,也不会针锋相对。
谢陵不问他要做什么,他只希望在那样的情况下,陆行渊是选择留在他身边,而不是和他两不相见。
比起无法回应,谢陵更害怕遗忘。
黑暗中的笑意落在陆行渊心底,他一阵心悸,痛苦和悲伤被一只手抚平,好像他设想的未来也没有那么糟糕。
他不想牺牲陆晚夜,也不想劝说旁人,最终选择牺牲自己。他曾有过分魂的经历,他的魔魂足够强大,他应该可以再将它从体内分出来。
器灵只是短时间内没有神智,之后会慢慢恢复。目前最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困境,等将来情况稳定,他会想办法再度融魂。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陆行渊垂首,声音还有些哽咽。他亲吻谢陵的额头,温柔而又虔诚。
谢陵回应他一个拥抱,在黑暗中,他们的两颗心逐渐靠近,心跳交织。外界的风雨吹不进遮掩的门扉,喧嚣过后,短暂的安宁让人如此的心安。
黑夜沉沉睡去,下一个天明渐渐苏醒。相信在黎明到来后,那些晦暗终将散去。
翌日,大雨有了片刻的消停。
沉睡多日的凌玉尘从梦魇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坐在床边守着他的无尘。收敛了业障之力的白衣僧人,恢复了一贯的悲天悯人。他倚着桌子小憩,眉目柔和。
凌玉尘凝视良久,嘴角牵起一抹冷笑,神情冰冷。他从床榻上起身,无视一旁的无尘,穿戴整齐后推门而出。
在他走后,无尘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毫无睡意。他其实一直都醒着,对凌玉尘的打量也有所察觉。只是没有勇气睁开眼,害怕看见凌玉尘眼底的冷漠。
他欺骗利用在前,对凌玉尘的这个反应有所预料,但似乎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无尘摸了摸自己的心,难以忽视的刺痛让他苦笑出声。
他倒是希望凌玉尘抓着他的衣襟质问他,而不是一声不吭地离开,冷漠和无视比争吵更让人难受。
凌玉尘苏醒的消息传来时,陆行渊正让怀竹将写好的作战计划送到各方首领手上。因为各方立场不同,陆行渊给的侧重点也不同。
皇朝的力量不容小觑,就算没有谢道义,还有谢问这位圣人,盘踞在皇城脚下的世家有着不输宗门的底蕴,陆行渊拿他们开刀,他们一定会团结起来。
单靠御兽宗和魔族,战斗不会那么容易,要想一击必杀,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战斗,他们需要很多人手。
魔情宗表态会帮忙,谢陵也调动了妖族的势力,他们结盟足以颠覆皇朝的格局。
但陆行渊在计划中并未提及让谁去对付谢问,天地三圣,他们这边只有琅煌一人。若是琅煌出面对付谢问,就是打破圣人之间的平衡,只怕届时顾诀不会袖手旁观。
无形间,他们其实还有天衍宗这个敌人。
虽然天衍宗对外承认了陆行渊的身份,但听不听陆行渊的指挥还要两说。
陆行渊也没有半分前往天衍宗的意思,他安排好一切后,先后见了慈悲和琅煌。
佛宗没有参与这场战争,陆行渊有一件事想请他们帮忙。
暗潮涌动之下,除了他们这些上位者,还有很多普通人。一旦陆行渊的计划开始,他们会被最先牺牲。
但这不是陆行渊的本意,所以陆行渊想请慈悲出马,游说那些没有卷进来的势力,尽量护住他们辖区内的普通人。
陆行渊此举并非只是一时的仁慈,东皇钟内轮回残缺,业障之力无法消除,一旦凡人大量枉死,短时间内会聚集极强的怨气。
这些怨气会侵蚀东皇钟,不利于陆行渊的炼制。
慈悲听懂了陆行渊的意思,他把无尘留下,即刻返回佛宗。
慈悲一走,其他人也启程动身。
陆行渊把大战定在七日后,他们要回去召集人手,做好准备。
凌玉尘本想见陆行渊一面,可走到一半就后悔了,最后只让魔族带了话,说他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陆行渊还想问问他身体怎么样,见他走的飞快,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无尘都还在这里,凌玉尘跑什么?就算辰一在,他又不是听话的性子,还能乖乖回去不成?
陆行渊压下心头的疑惑,想着见了无尘再问个究竟。
“当年打魔族也没见这些家伙这样积极,看来他们很喜欢跟着你跑。”琅煌慢悠悠地进了陆行渊的书房,他也要回妖族部署,只是部署之前,他还有话要和陆行渊谈一谈。
陆行渊撑着桌子观察太一大陆的地形图,听见琅煌的声音抬起头,抬手请琅煌到一旁落座。
桌上早就备好酒水,酒香浓郁。
“你打算和我边喝边聊?”琅煌落座,拿过桌上的酒坛掂量了一下,道,“还是说你觉得有些话喝醉了才方便开口?整这些花里胡哨。”
琅煌轻笑一声,他嘴上说着花里胡哨,行动上却没有拒绝。
陆行渊好酒相待,他自然不会委屈自己。
“看来有些话不用我开口,前辈就已经了如指掌了。”陆行渊走到琅煌面前落座,隔着一张八仙桌,他们神情各异。
琅煌灌了一口酒,叹了一声舒坦,抬眸看向陆行渊:“你得承认,和你爹比起来,你还嫩了点。我想当初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大概会自己搞定,轮不到我们这些人跟着他下局。”
陆行渊走到今日,离不开陆晚夜的布局。
琅煌身在这个位置,自身察觉到天道异常,加上陆晚夜的多次提点,他其实比其他人看的通透。
琅煌如此坦然,倒显得陆行渊不够果断。
“人生在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你也别愁眉不展,觉得是自己在逼我。”琅煌喝着酒,甩着狼尾,神情惬意又放松。
他没陆行渊那么多顾虑,道:“修为停滞不前后,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圣人境是绝境,就算登顶也逃不过道消的结局。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的死还能有点用处。”
琅煌神色淡然,仿佛议论的不是生死,而是一点家常。
陆行渊垂眸:“我没有别的法子。”
陆行渊昨日在大殿上没有说实话,战争是可以复苏一部分灵气,但是远远不够,他的目标是三位圣人。
他们修为通天,掌控天地法则,唯有他们身死道消,才能在短期内聚集大量的灵气,足够陆行渊炼制东皇钟。
琅煌昨日就听出来了,只是他没有做声,特意等着陆行渊来寻他。他早就有赴死的觉悟,死他一个能救天下众生,他觉得值得。
“我可以帮你解决谢问,可更大的麻烦是顾诀。他修为远在我二人之上,连我都对付不了他,你有把握吗?”
三圣之中,顾诀当之无愧的第一,他对飞升更是有着很强的执念,不然当年也不会走进东皇钟的骗局中,被陆晚夜左右。
琅煌每次见他,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在增强。
陆行渊是把最棘手的一个留给了自己。
琅煌不放心道:“你的计划是什么?总不可能是想说服他自己道消。”
“我没把握,但可以一试。”陆行渊握了握拳,“倘若不行,还可一战。”
琅煌摇头,他想说陆行渊荒唐,可转念一想,他不是会胡来的人。他一步步走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在最后功亏一篑?
“既然你心里有底,我就不多说了,这践行酒还不错。”琅煌海量,一坛子酒很快见底。
他抱着酒坛子,屈膝单脚踩在椅子上,蹙眉思索道:“我这人独来独往惯了,没想过会捡了头狼崽子养在身边,还越养越牵肠挂肚。东皇钟外有更广袤的天地,我不会阻止你去寻找更强的追求,但你有没有为谢陵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