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青年笑了一声,随后朝剑灵伸出一只手来。
对方的手莹润而骨节分明,在剑灵的视线之中,仿佛在发着光,他问:“……主人?”
随后对方伸手一拽,将高大的剑灵拽到身边坐下,紧接着后背就自然地倚靠过去,后脑勺枕在胸膛处,打了个哈欠。
他的虚弱并不是装的,神降对他来说消耗太大,此刻等房间内再无旁人了,身体中的疲惫就席卷而来。
从前兰亭不会放任自己被睡意完全侵蚀,但现在有了他的剑,紧绷的神经便瞬间松懈下来,任凭自己睡了过去。
剑灵即使化作了人形,身躯也坚硬不似活人,序之的胸膛如铁,其实并不适合充作枕头,但兰亭枕上去后,却从未觉得自己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放松。
等青年呼吸渐轻,序之才恍然从僵硬的状态中回神,从他的角度看下去,青年白日总是装着讽刺的眼睛,被遮在睫毛落下的阴影中,一张脸更加令人忘怀。
序之的双手颤了颤,抬起来想要碰一碰失而复得的人,但最后却只是悬在青年上空,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对方冰凉的五指紧紧攥住他的手掌,然后将他的手带下去,放在脸上。
“感受到了吗?”兰亭闭着眼道,语气很轻。
“我在呼吸,我还活着。”
第77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77
被关进来的第一天,有人登门。
来者白发苍苍,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兰亭的样子,惶然中神色大骇,道:“像、太像了!”
说完便因为情绪激动,弯着腰一连咳嗽了许多声,仿佛连肺都要咳出来。
兰亭静静看着他,并不出声,等那老头自己缓过来之后,听对方问:“小子……我看过你请神的回溯。”
他姿态佝偻,甚至有些直不起腰,仿佛仅差一步就能迈进鬼门关,但眼神却锐利清醒。
老头道:“你可知,你当时请的是哪位神明?”
听到这句话,兰亭才终于有了反应,他视线轻轻扫过,随后缓缓笑起来。
语气很冷,说:“不是什么神明。”
“只不过是一个早就死了的人而已。”
这句话,令对方神色慌张,脸上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就变得骇然起来。
但老头什么也没有继续说,只是抖着手,匆匆离开,只留给兰亭一个充满忌惮的眼神。
第二天,先来的却是薛宁光。
说实话,兰亭确实没想到,在那群人之中,先来看他这个嫌疑人的,会是薛宁光。
穆椿跟兰亭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而归鹤藏跟兰亭多少也算是一起经历过生死,他们来看兰亭十分合理,但薛宁光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不过只有几面之缘,话也没说上两句,而薛宁光这个人单从面相来看,就知道他性格温和板正,严于律己,不像是会跟嫌疑人相处过深的样子。
但他偏偏是第一个来的。
隔着一扇门相望,薛宁光看着姿态闲适的兰亭,也有些惊讶。
“看来是在下多虑了,兰道友比我想象中,内心要更加强大。”他如此感叹。
“过奖。”兰亭歪头道,“你来做什么?”
他问:“玄门那群人给我定了什么罪?”
他说得很笃定,没有问定没定罪,而是定了什么罪,就像是知道玄门之中,有人会一直紧抓着他不放。
薛宁光作为亲身经历了这两天会议的人,心情尤为复杂。
那天读懂青年的唇语之后,他心中便埋下了一个名为动摇的种子,在之后参与会议时,其中有人像是私下里早已串通好了一般,无论他们三人怎样替兰亭辩解,无论那所谓的证据有多苍白,他们都一口咬定,兰亭必定是异端。
他们明白这是不对的,但薛宁光他们不过只是年轻一辈的弟子,人微言轻,只能越争辩,越心惊。
薛宁光此刻站在兰亭面前,只是抬手弯腰,朝青年俯首作揖,语气抱歉:“……对不起。”
在桐城小学的事件中,玄门唯一的损失,就是他龙虎山死了三个弟子,但薛宁光知道,如果不是兰亭出手,整个玄门会更加元气大伤。
他不懂玄门中长辈的心思诡谲,只是在这一刻,作为一个跟兰亭相处过,并且被他所救的人,他为自己没能还青年清白而愧疚。
还有,也为想要将青年踩死的那些人中,有他龙虎山长辈而愧疚。
兰亭眨了眨眼睛,却又理解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像薛宁光这种自小学习君子之道的天才,总是容易自省。
会因为伤害了别人感到愧疚,也会因为没能救下别人感到愧疚,即使有很多事情非他所愿,甚至因果与他无关,也会令他感到愧疚。
在薛宁光的身上,兰亭像是看到了十几岁的自己。
薛宁光和从前的他很相似,不是说性格,而是心中的道。
“此事与你无关。”兰亭道。
他这么说了,薛宁光却只是摇头,随后突然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来,递到了兰亭面前。
“……虽然兰道友从未明说过,但我想,你应该是需要这个东西的。”
他拿出的东西,正是一块巴掌大的髓。
兰亭眯起眼睛来,薛宁光却没有再给他打量的时间,最后作了个揖,就握着自己的拂尘与剑离开了。
薛宁光来看他,其实并没有给兰亭透露多少信息,因为双方立场不同,而薛宁光在自己的道与师门中,选择了忠于师门。
他来看兰亭,并且给了一块髓,只是因为最终他还是要与兰亭为敌,只是提早向青年说声对不起。
不过他这行为,倒是让兰亭明白,玄门的会该是开完了。
如果他一直以来的猜测都是正确的,那么,很快背后之人就要坐不住了。
当天深夜,四周寂静无声,白发青年在床上没有合眼,从始至终都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时间到了。”
子时,阴阳交会,兰亭身上的灵力限制突然解除,自他为中心,整个玄监中都开始漾出阵阵灵波。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1)
白发青年双手合十,念咒掐诀,指尖的动作快到令人觉得眼花缭乱,随着他咒法念出,荡漾开的灵波中,开始出现浮动。
“以我之血,寻踪觅迹!”
序之指尖划上青年掌心,血液自伤口处渗出,然后在空气中扭曲成长而细的血线,浮动片刻之后,线头停在了一个方位不再动弹。
“就是这里。”兰亭抬眼,注视着红线遥指的方向,胸腔中有久违的情绪渐渐升起。
“走。”他对序之道。
整个监狱都是依托于髓,就兰亭所说,这个地方没有一处能关着他,此地他畅通无阻,谁也阻止不了他拿回自己的东西。
监狱中静悄悄的,兰亭和序之堂而皇之走在其中,但四周的人却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们似的,瞳孔中只能映射出空荡荡的走廊。
去时的路似乎很长,但又似乎很短,直到站在充满着熟悉气息的门前,兰亭双眼中的情绪才开始波动。
“找到了。”他注视着眼前的大门。
“主人,”序之在他耳边低声道:“我来。”
兰亭微不可察地颔首,随即剑刃出鞘,在清越的剑鸣声中,眼前的大门仿佛豆腐一般,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门开启,露出狭小漆黑的房间,房间正中央坐落着一个展台,台上半副骸骨静静站立着,沉默而苍白。
“是我。”青年道。
白骨森森,外边该包裹着的绝世皮囊已经化作飞灰,但兰亭的视线注视着他,道:“是我。”
跨越千百年的时间,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他招了招手,无需靠近,白骨自化作流光朝他涌来。
骨骼融合,灵肉合一,这一刻才该是完整的他。
这副身躯在骨骼融合中,外貌日渐变化,一点点靠近他原本的样貌。
要说在进门前,这张脸跟从前的兰亭只有七分相似,那么此刻在拿回自己的骸骨后,兰亭的样貌就已经跟他自己完全一样。
“主人。”序之的声音唤醒了兰亭。
青年睁开眼睛之后,五感渐渐恢复,四周风声过耳,就连百米外的一只飞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骸骨丢失,房间中已经响起了警报声。
身体中的骨骼还没有完全融合,兰亭此刻其实十分虚弱,好在他身侧还有序之,只要序之在,其余人便不足为惧。
镇压所有犯人的髓消失不见,犯人们身上的修为压制,自然也立马解开了。
第一个犯人出逃,紧接着第二个也出逃,到最后,在警报声中,兵荒马乱之下,所有的犯人都逃出了监狱。
兰亭来的时候观察过,玄门总部设了一个能主动触发的结界,这些犯人逃不出总部大门,但也够外边的道士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趁此机会,兰亭直接跟序之自大门走出,甚至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们,即使注意到了,也下意识认为,他们两人态度坦荡,不会是慌张激动出逃的犯人。
堂而皇之,嚣张至极。
不过玄门也不尽然都是废物,就在兰亭即将走出总部大门的时候,却遇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你。”兰亭哼笑一声。
“杨清源,你确定要拦我?”青年问。
他身后就是乱作一团的人群,面前是以执法森严著名的杨清源,但青年却仍然神色淡然悠闲,丝毫不显紧张。
“你该知道,”见杨清源不说话,兰亭道:“我跟序之从未做过什么害人之事……你眉心的那只眼睛,该看得清清楚楚。”
杨清源眉心的天眼正在急速苏醒,但这事他从未告诉过旁人,心中惊诧于青年的敏锐,但杨清源一边警惕,一边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看不到青年身上的孽债。
他没有作恶,会议上的那些争论,都是在将罪恶强行加诸一个清白之人身上。
即使青年看上去并不像好人,但他又的确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