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对着穆椿叫岁集……三道视线,齐刷刷地射向穆椿。
穆椿像是没明白兰亭是什么意思,眼神中全都是茫然,开口就道:“兰亭?”
短短两个字,他的眼神却在那一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懵懂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凶戾与漠然。
最后那一刻,看到他眼神中的戾气,薛宁光几人甚至被惊吓到,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直到错开视线之后,胸腔中的心跳仍然还在加速跳动,惊疑不定。
“故人,许久不见。”“穆椿”对兰亭笑了笑。
这张脸从前常常对着兰亭笑,或傻笑或尴尬地笑,但每一次都眼神纯净清澈,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像那年大雪纷飞中,递给他那盏茶的岁集。
兰亭叹了口气,道:“岁集,这么多年,你擅长骗人的这一点,还是没有变。”
“什么时候发现的?”岁集眼神沉沉。
“我想想。”兰亭侧目微微眯起眼睛,道:“自剑窟中穆椿与那灵剑签订契约,再睁眼时,应当就变成了你。”
“原来你竟从一开始便发现了。”岁集淡淡道。
他似乎很疑惑,语气如常,仿佛曾经他狠辣相待的那段过去并不存在,问话的时候甚至堪称亲昵:“我自认演的天衣无缝,你是如何发现的?”
“你的确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兰亭语气很温和,道:“或许因为穆椿胸无大志,在当时那种境况下,他是绝对无法战胜灵剑意志,得到生还机会的吧。”
岁集正想点头,说一句原来如此,却听兰亭话锋一转,道:“又或许是……我真的太了解你了,岁集。”
没有什么证据,也没有什么旁的破绽,兰亭天生就能察觉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就如同他一见那把锈剑便觉得触动,而睁眼后的穆椿,却叫他一阵恶心。
“哈哈哈……”岁集忽然发出大笑声,笑声愈发癫狂无状,直叫一旁的三人瞬间警惕起来,严阵以待。
“我说呢,兰亭,”岁集伸手擦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语气陡然下沉,仿佛瞬间坠入数九寒冬,语调森寒。
“我说那时候你为何性情大变,对‘我’算计至此!”
兰亭即使对那世道失望至极,最后主动赴死,也不曾因个人私仇,而牵连过任何无辜之人。
穆椿一直待兰亭极好,兰亭从前也动过利用他的心思,但最终还是没有付诸行动,但等他在剑灵幻境中苏醒后,对方便毫不留情下手。
原是认出他了,所以毫无顾忌。
岁集便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兰亭,”他笑声渐渐停息,近乎呢喃一般道:“你好狠的心。”
“不及你当年那盏茶狠。”兰亭如此道。
“你我一报还一报,今日死在我剑下,便也算两清了。”白发青年一抬手,身侧剑灵便已然读懂了他未尽之意。
高大的黑衣男人转瞬化作流光,周身雾气已然澄澈明净,兰亭自雾中提出一把长剑来,白玉作的剑身,屈指一弹,便是胜似龙吟的剑鸣。
岁集紧紧盯着兰亭的手,道:“当年我翻遍了整个青城山,都没能找到这把剑,原是生了腿,自己跑了,哈哈哈……”
他话题就此停止,抬头与青年对视,道:“你想杀我?”
“为什么?”
岁集问:“是想要报当年千刀万剐之仇,还是报我欺你骗你之仇,抑或是——为那个叫做‘穆椿’的人?”
兰亭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未曾变化,并不像岁集所想的那样,被说穿心事之后,会恼怒会生气。
青年的眼神似青城山上那场不化的雪,开口便是寒意:“不为任何,只想了却那段因果。”
如此冰冷无情,岁集像是被踩中了逆鳞,语气愈发暴怒。
“别天真了!”他近乎偏执地开口:“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你死后是我亲自将你千刀万剐,再告知世人你的尸骨功效奇佳!”
“是我在你死后强行招魂,虽然不知为何只掠到一魄,但最后也用这一缕残魂捏成一具身躯,投身千百年后,终化为人形!”
“而那穆椿,不过是娘胎中便夭折的废物,我自万灵阵中蕴养千年,得以苟全于世,后投入这死胎,却不承想还是道扶不上墙的烂泥!”
“从不曾有什么兰亭与穆椿,有的只是一抹你的残魂,与封去了记忆的岁集!”
他说了太多太多,千年谋划最后只化作这么癫狂的几句,兰亭充耳不闻,只问:“你为什么要封印记忆?”
岁集却突然愣住了,不言不语,眼神中满溢的仇恨中,有悲痛与后悔冲破而出,但却又被他闭眼压了回去。
“兰亭,我恨你。”他道。
“我恨你这把剑,恨你当初要深入那骨龙的洞窟,恨你在我颓废时却青云直上!”
岁集目眦欲裂:“这世间事,为何如此不公!”
白发青年看着他,已经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当初十几岁与他四处游历,笑谈阳间事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你该放下了。”兰亭最后道。
青年拔剑,剑气如虹,横在岁集的脖颈间。
“哈哈哈哈哈……你要我放下——”岁集放声大笑!
“可我放不下!”
第82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82
“不只是我。”岁集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看着兰亭一直发笑,道:“你想杀我,难道不是存有私心?”
“承认吧兰亭,放不下的不止我一个!”
从前的岁集并不是这样癫狂的存在,兰亭看着这样的岁集,只觉得世事变迁,替他感到有些悲哀。
其实严格来说,兰亭跟天赋尽毁的岁集相处时间不过寥寥,那些年朝夕相处的,都只是那个与他交心的少年。
少年岁集与岁集,兰亭从未有一刻,将这两个人分得如此明白过。
那样张扬如风的少年,终究还是不复从前,说不透到底该责怪谁。
或许他自己也逃不了干系,但千刀万剐过后,便也算偿还了。
最终兰亭道:“你知道万灵体的本质吗?”
岁集似乎没想到兰亭会突然说这个,神色明显有一瞬间的愣怔,很快他便恢复阴郁,道:“集天下之大造化而生,天生灵体,必定白日飞升。”
“因果错了。”兰亭道。
“什么?”岁集眯起眼睛。
“这其中的因果错了,不是万灵体必定飞升,而是——因为注定飞升,才诞生了万灵体。”
岁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明历劫,下凡需要容器承载,这个容器,便是万灵体。”
这个说法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兰亭骤然说出来,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呆滞。
“法相庄严,唯有最纯净的躯体才能承载,而神明历劫后注定回归神庭,阳间凡人不知晓神明本质,便误以为,是万灵体必定飞升。”
但是万灵体,实际只是其中一个不必要的条件,神明也不是飞升,而是历劫结束。
“所以,我死后历劫结束,本该回归神庭,只是你那阵法困住了我一魄,从而衍生出了后边的一系列事情。”
“我的劫数还未尽,岁集,我杀你不为其他,只是了却这段因果。”
青年还未成神,但此刻眼中却像是已经有了三分神性,那是漠视众生,一视同仁的冷然。
而众生中,也包括岁集。
兰亭手中的长剑发出嗡鸣声,剑身震颤着,随着青年手腕抖动,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
“你该上路了。”
不论岁集如何精于阵法一道,但他上辈子天赋尽毁,而这辈子只是根朽木,脱离了阵法后,他便什么也不是。
青年的一剑,他避无可避。
于是直到对方真的毫不留情,连半寸的犹豫都没有,便将他当胸穿透,岁集才仿佛大梦方醒,眼神重新聚焦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我从始至终,都只是个笑话!”
无论当时他救或不救,于青年都没有任何损害,对方活着,便迟早名扬四海,即使不幸死了,反倒能重回神庭。
只有他,困于这一方天地的凡人,庸人自扰。
“但你尸骨中早已有我下的诅咒,兰亭,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岁集神色扭曲,伸手直接握住青年刺穿他胸膛的长剑。
“你是说这个?”兰亭忽然伸手,手中正是一节骸骨。
他指节轻叩,便从中引出一缕黑烟,轻飘飘便信手掐灭。
兰亭一眼就能分辨出岁集想说什么,他道:“刚才吐血是骗你的。”
“哈哈哈——!”岁集捂着胸口发出笑声,道:“神明也会骗人吗!”
白发青年摇了摇头,手中剑刃狠戾地再次往前送了两分,剑刃处传来穿透皮肉的声音。
“还未历劫结束,我是人非神。”
岁集胸膛和口中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直到沾满他整个身躯,“穆椿”早在娘胎中便已经死去,现在的岁集,本就不该还活在这世上。
“再见。”兰亭最后只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随后惊天一剑,剑光四射,整个洞窟都被剑气照亮,紧接着轰然坍塌!
归鹤藏他们下意识惊呼一声,紧闭双眼,但洞窟碎石落下之后,却被无数剑气尽数粉碎,没有伤到他们丝毫。
喧嚣过后,飞扬的尘土渐渐停息,眼前的画面再次清晰起来,归鹤藏他们眼前却只剩下兰亭一人一剑,不见穆椿……不见岁集身影。
薛宁光伸手在空中捞了一把尘土,道:“他就这样,化为齑粉了……?”
“对了,那个阵眼中的少年——”归鹤藏想起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连忙焦急寻找,但一转头,却撞上了提剑上山的玄门众人。
“——师父?”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茅山掌门。
归鹤藏忽然想起了之前门派失窃,有人上山偷走了他们镇派的髓,如今看来,不是兰亭他们还能是谁?
短短时间内世界观连续崩塌,归鹤藏已经明白了兰亭足以跌破众人下巴的来头,这会儿只能寄希望于玄门众人,不要再以卵击石了。
但让他失望的是,为首的岁凇年开口便是声讨。
“兰亭,你偷我门中至宝,潜逃至此,现在已经被我们包围了,双拳难敌四手,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谁知白发青年丝毫没有将他的话放在眼中,反而问:“你知晓的所有事,都是岁集告诉你的?”
岁凇年明显慌乱了一瞬间,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