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摇头:“我替你拒了他。”
“昭昭。”宋也川耐心地解释,“他是陛下、是天子,不仅仅是你的兄弟。你得敬他,过去一直不都做得很好么。”
宋也川重新在凳子前坐下,声音柔而坚定:“帮我绾发,好不好?”
他从温昭明的小屉中拿了一把剪子:“替我剪了吧。”
身后那人没有动作,他的手便也一直悬在空中。
片刻后,温昭明接过了那把剪子,从他发丝间挑起一根,轻轻剪断。
隔着铜镜,宋也川对着她笑:“这不就没有了。”
“你这不是自欺欺人?”
宋也川神态安然:“就像花朵的开落、树叶的荣枯那样,我并不觉得如何。昭昭你也一样。我以后会长更多的白发,有一天也会有皱纹,再然后呢,我的牙齿会松动,我的步履会变得蹒跚,终有一日我也成了长眠地下的枯骨。渐渐的,这个世界也会忘记我,我写过的文字也会因为战乱或种种因素而毁灭。到了那时,这个世界就好像我从没有来过。”
“可我真情实感地活过,爱过你也被你爱过。”他看着铜镜中的温昭明说,“不要因为我们一定会经历的事情而难过,好吗?”
温昭明掬起一缕他的乌发,拿起木梳替他梳头发。
“我知道我们都会死,但是我想让你陪我的日子更久一点。”
“我会的。”宋也川安静回答,“就像那时我们看到的星星那样,心意相通就是天长地久。”
“也川,我有时觉得你生不逢时。”温昭明将他的长发束进簪中,摁着他的肩膀如是说,“若在盛世,你一定会写出很多留芳后世的名篇。”
“现在已经很好了。”宋也川眉目平和,“遇到你,恰逢其时。”
*
宋也川走进花厅时,花厅里的奴才们都退了下去。
温珩穿戴着天子的常服,头戴一顶紫金冠。
他长得很高了,已经过了宋也川的肩膀,人也渐渐瘦了,像是一根苍劲的翠竹。
宋也川对着他行礼,温珩上前将他扶起。
“坐吧。”温珩如是说。
宋也川坐在温珩下首的圈椅上,温珩从袖中取出了一封奏折。
“这是我阿姊请求赐婚的折子。”温珩抬起头,看向宋也川,“我没有批复她。不是我不许,而是我没有想好要不要彻底放弃启用你。”
宋也川眸若点星:“陛下,也川是罪人。”
“是。所以朕将你贬为了庶人,夺去了你的官身和品阶。”
“我知道这是陛下对我的容情。”
温珩看着身着直裰的宋也川,他的眼眸温润如水:“我愿坦诚说,建业七年时被贬谪离京,我心中有憾也有不甘,甚至有向死殉节的决绝。而如今,我却只余下侥幸。侥幸能宦海脱身,侥幸依然能陪在殿下的身边。其实驸马的身份,对我来说也是身外之物。纵然没有这个身份,为奴为婢又如何?”
温珩平声说:“那你除了阿姊,便会一无所有。”
“那便一无所有。”
宋也川站起身对着温珩长揖:“陛下,朝堂之上的事我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处。承国公不足为虑,封氏一族数代之内都不会再有翻身的指望,陛下没有强势的母族,却可以趁此时机擢升寒门子弟入朝,培养自己的天子门生。”
“宋也川,那你便甘心留下一世骂名么?”
“陛下。”宋也川莞尔,“这不是骂名,这是也川的功成身退。”
温珩看着他,一字一句:“请先生辅佐我十年,只要十年。十年之后,我将给先生累世功勋、拜将封侯。我将重审万州书院一案,为林惊风、为藏山精舍、为建业初年的那些文人沉冤昭雪。我将赦免孟宴礼和裴泓,许他们回京,再赐他们的官职。”
温珩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宋也川的面前,他深深一揖:“宋先生,拿这些换你的十年,你愿不愿?”
“先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林惊风呢?万州书院呢?先生甘心让他们背负永世的骂名吗?”
“孟宴礼如今身在岭南,宋先生难道不想再见他吗?”
“还有我阿姊,你难道不希望她能够活在你治理的盛世王朝吗?”
宋也川侧身避过,轻轻去扶他:“陛下。”
温珩仍不起身:“但求先生助我。”
宋也川静静地看着他的发顶。
眼前的这个少年,曾和自己说过很多话。
他为他求过情,他也曾全心全意地点拨过他。
宋也川短促的人生,都在为大梁、为温氏一族殚精竭虑。
甚至他自己,也爱上了这个王朝供养下的女子。
“我知道,宋先生在意的从不是高官厚禄,可我也只能给先生这些。”
“江南水患未平,海上匪寇横行,戎狄眈眈虎视,乱民啸聚山林。朝中贪官污吏未除,在野尚有鱼肉百姓者未清。世家并起,豪强林立,大梁如今虽有中兴之势,却仍有强敌环伺。求宋先生教我如何将大梁的帝祚再延三百年。”
温昭明站在花厅之外,只能看到房中二人朦胧的影子。
但她听见了温珩说的每一句话,也感受到了宋也川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宋也川退后半步,缓缓跪在了温珩的面前。
月照寒山,青松落色。
宋也川的声音若平宁的静水。
“愿为大梁燃此生。”
*
景祐元年,昭帝温珩拜宋也川为太傅,并文华殿大学士,入内阁领朝中事。
朝中哗然一片,甚至有大臣罢朝数月。
恰逢宛州有地动,朝臣们皆称之为天命不可违,执意罢免此人。
昭帝不为所动,仍以帝师尊之。
景祐二年,昭帝废置北镇抚司、拆毁诏狱,肃清吏治。
景祐三年,户部尚书贪墨数十万白银,宋也川亲自持剑毙之于朝。
朝野惊惧,直呼其为大梁第一佞臣。
是夜,温珩走到太和殿外的丹墀上,看着仍在此地长跪的宋也川,低声说:“太傅起身吧。”
宋也川抬起眼睫,对他温声道:“陛下请容臣跪至明日。”
“太傅何苦要做这个恶人。”
“陛下可曾读过《酷吏列传》?”
“朕读过。”
宋也川平静地说:“太史公反对酷吏,但臣以为陛下年轻,此时当效酷吏之政。行法不避贵戚,恩威并施。所谓酷吏,战克之将,国之爪牙。”
看着温珩的眼睛,宋也川耐心解释:“臣今日杀人,是为了陛下以后不杀人。”
“奸佞在朝,朕如何才能不杀人?”
“贪官污吏自古都有,他们的贪欲便是他们的把柄,也更容易被陛下摆布。陛下要学会知贪用贪,必要的时候再杀贪。”
见温珩沉默不语,宋也川又笑着补充:“此外,臣希望陛下还有两点不能舍弃。”
“太傅请说。”
“其一是慈悲,其二是良知。”他笑,“这两点,臣已经舍弃了,但陛下不能舍。”
景祐四年,昭帝大赦天下。
孟宴礼回京那日,宋也川没有去迎接。
他坐在桌边,任由温昭明拿了一枚弯月形的虾须小簪别入他的发间。
“这样是不是很好看。”温昭明笑嘻嘻地凑到他脸侧,铜镜上依稀照出了两个人的脸。
她笑得欢快,宋也川的眼底也荡漾开了星波。
“孟宴礼回京了。”温昭明道。
“我知道。”
“不想见吗?”
宋也川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了个位置坐。温昭明却大大方方地挤进他怀里。
“见与不见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老师能活着,我已不觉得遗憾了。”
裴泓却没有回来,他爱上了一个岭南的姑娘,在岭南安了家。
他修书一封,大肆褒赞如今的岭南早已今非昔比,又托人给宋也川送了很多封好的荔枝煎。
景祐四年,昭帝在一片反对声中,同意了宋也川的新政改革。
自此清丈土地、改革税制。
颁刑典《政诰》对上整肃朝纲,对下约束臣民。
重修边务,与戎狄结为盟好。
自此,物阜民安,互通商贾。
景祐五年,昭帝推行了在京城已施行四年之久的民学。
从平民之家选取适龄子女入学。
景祐六年,昭帝下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重审万州书院一案。
同年末,昭帝为林惊风、万州书院、藏山精舍、云河书院等数十书舍及其门徒沉冤昭雪,并下令于原址重建。
景祐七年,昭帝下旨为大梁明君贤臣作画。
轮到长公主时,画师有些为难。因为长公主有娠在身,他不知该如何落笔。
温珩的目光看向立在长公主身边的宋也川,他一手擎着伞,一手正拿着凉扇为她扇风。
“太傅。”
宋也川循声看去。
温珩指着画纸:“你亲自来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