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歆华道:“不用了,我去看看她。”
她拨开门帘子,李清露坐了起来,揉了揉眼道:“你来了。”
两个人相处了这段时间,已经不见外了。乔歆华把披风解下来,丫鬟帮她搭在衣架上,转身去泡茶。李清露穿着一件蓝缎子的袄,下头穿着一条薄棉裤。她起身系起一条白色的百裥裙,过去陪乔歆华坐着。
屋里堆着些果子,还有几件衣裳,李清露道:“怎么又拿东西来?”
乔歆华道:“明天就是除夕了,我给小姑姑送东西,顺便给你添几件衣裳。到时候宅子里忙,我可能过不来。晚上让人给你送饺子,想吃什么馅儿的?”
李清露这几天没出门,不知道外头披红挂彩的,大家都喜气洋洋的张罗着过年。她忽然有点感慨,去年除夕她还在玉虚观,盼着新一年能过得平平安安的,多拿点压岁钱。没想到这一年里,自己经历了这么多事。
她轻声道:“素的吧,青菜保平安。”
乔歆华应了一声,道:“到时候晚上有烟花,在院子里也能看见。”
她喝了口茶,揣着手炉道:“怎么老是在屋里躺着,不起来走一走呢?”
李清露的心情低落,哪里也不想去。她摇了摇头道:“身体不太舒服。”
乔歆华明白她的心情,姜玉明大老远来了,却又悄悄地走了,大约就像退婚一样。原本是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如今却一刀两断了,换成谁都要大受打击。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安慰道:“想开一点,你是个好姑娘,好日子还在前头呢。”
李清露嗯了一声,抬眼看乔歆华。她出身好,心地善良,又嫁了个好人家,在这个世道中已经是很好的命了。可就算这样,她偶尔也会流露出一点忧郁的神色,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发愁。
屋里的碳火烧的很暖和,让人的精神放松下来。李清露道:“苏阿姨最近好么?”
一提起苏静柔,乔歆华便又露出了那种难以言说的神色,仿佛哑巴吃黄连一般。李清露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道:“怎么了?”
乔歆华抬起手抱着肩膀,好像感觉很不舒服似的,轻声道:“小姑姑很好。”
李清露有些奇怪,她跟苏静柔打过交道,觉得她温柔和气,这样的人应该不会为难侄媳妇。可乔歆华对她的情绪却很复杂,说不上喜不喜欢,而是有点害怕。
这个家里的人虽然多,却没有一个贴心的。乔歆华犹豫了一下,摆了摆手,让丫鬟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她轻声道:“清露,我问你一件事,你照实回答我。”
她这么严肃,李清露不由得挺直了脊背,靠着椅子坐好了,道:“你说。”
乔歆华道:“你觉得……我跟小姑姑像么?”
李清露的心里咯噔一下子,虽然自己早就有这种感觉了,没想到她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种困扰着乔歆华的心情,难以名状的违和感大约就是从此处而来。
两个人看着彼此,一时间都没说话,却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李清露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考虑着措辞道:“你和她的气质都很端庄,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大家闺秀不都是这样的么。”
乔歆华知道她在安慰自己,轻轻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
气质相似的人有很多,但若是容貌也像,那就有点骇人了。乔歆华被这件事困扰了很久,却找不到一个人分担她的忧虑。她曾经大半天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自己的眉眼和鹅蛋脸,都很像杏子林中的那个人。
那种感觉就像被流沙一点点吞噬了一样,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以她的家世,能够嫁给苏雁北做正妻已经是极大的福分了,若是有任何不满,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以来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不敢想苏雁北为什么选中自己做妻子,可她总觉得他在透过自己看另外一个人。她越是爱他,那种感觉就越让她痛苦。
她曾经试着改变与苏静柔相似的地方,她把眉毛换成柳叶眉,弯弯的如画一般。苏雁北见了却皱起了眉头,道:“原来的远山黛多好看,画成这样做什么?”
乔歆华却坚持要把眉毛画弯,又穿回了自己最爱的鹅黄色。苏雁北意识到她是在反抗自己,也没说什么,直接搬去了书房睡。两个人新婚没多久就冷战了半个多月,乔歆华天天以泪洗面,顶不住宅子里的流言蜚语,最终还是向他屈服了。
她穿上了他爱看的粉色衣裙,画了远山黛,去书房给他送饭。苏雁北看她的眼神顿时又充满了爱意。他把她抱在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脸蛋儿轻轻摩挲,道:“以后就这个样子,只要你乖乖的听话,为夫就好好疼你。”
乔歆华从小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嫁过来之后虽然没受过婆婆小姑的气,承受的折磨却是别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她意识到丈夫抱着自己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人是谁,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谁能想到,堂堂武林正道上的领袖,内心藏着这么扭曲的情感。
乔歆华的心里很不舒服,甚至有些害怕,表面上还要装成一切都好的样子。她要做贤妻,就只能配合丈夫把这出戏演下去。可若不是苏雁北让她定期来照看小姑姑,她根本都不愿意靠近杏子林。
她静静地坐着,目光黯淡,生机像是被人剥夺了一般。她爱的人不允许她做自己,这件事本身就让人很受打击。她虽然锦衣玉食,受到无数人的尊敬,内心却总有一块是空的。
李清露能感到她内心的痛苦,苏雁北扭曲的情感传染给了乔歆华,长期处在这种状态之下,任何人都受不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轻声道:“试着跟他谈一谈吧,说不定他也没意识到呢。”
乔歆华的睫毛簌簌地动了几下,仿佛生出了一点希望,很快又放弃了那种过于美好的想法。她轻声道:“他不会愿意听的。”
苏雁北虽然外表看起来和气,骨子里却很有自己的主意,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改变。既然他是把她当成替身娶回来的,便要她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若是她想违抗,便是他眼里的不本分。
李清露想到这里,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对乔歆华生出了同情的感觉。
这样的世家大族规矩繁多,难免让人感到压抑。表面的风光下,每个人都活在痛苦之中,好像被绑在名誉上不能做自己,一个个都变得扭曲起来。
李清露要给她安慰似的,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乔歆华的手指蜷曲起来,眼圈发红,仿佛要落泪,却又忍住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李清露温声道,“你们刚成婚不久,以后他会渐渐了解你的。”
乔歆华低声道:“是么,可是我怕……”
虽然知道那种可能十分渺茫,李清露仍然道:“不用怕,你这么好,他会爱你的。”
她陪乔歆华坐了一会儿,账房有人来找主母,要商量过年发赏钱的事。乔歆华连忙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起身道:“我这就来。”
她对着镜子照了一眼,头发没有乱,脸上的脂粉也没有哭花。她这便放了心,系上了披风,向外走去。李清露送她到了门口,轻声道:“新一年到了,一切都会好的。”
乔歆华出了屋子,便隐藏起了脆弱的一面,道:“你也是,改天我再来看你。”
隔天是腊月二十九,李清露被关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过年,感觉有点凄凉。外面太冷了,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她在屋里睡了大半天,连饭都没吃。
孙大娘进来扫了一遍地,弄得屋里噼里啪啦的。她见李清露躺着一动不动,叉着腰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一天到晚躺着。别人过年都高兴的很,你怎么连屋门都不出?”
前几天她还一直盯着李清露,生怕她偷跑出去。最近她老老实实的不动了,孙大娘反而又不适应了。李清露翻了个身,道:“我不出去,你不是更省事么?”
孙大娘把笤帚一撂,不痛快地说:“省什么事,要不是为了在这里看着你,我早就回家过年去了!”
李清露想她有个儿子瘫痪在床,想动一动都困难,难怪她看人老躺着不高兴。往年这时候,孙大娘应该已经回了家,剁点白菜和猪肉,包上一大锅饺子,跟儿子好好地吃一顿。因为自己来了,他们寥寥的一点快乐也没了。
虽然李清露也不愿被关在这里,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大约是相处的久了,她看孙大娘也没那么凶神恶煞的了。她从被子里露出头来,道:“对不起啊。”
她是真心诚意的感到抱歉,看起来又有点无辜,让人生不起气来。孙大娘想其实也不是她的错,叹了口气,拿着笤帚出去了。李清露也睡不着了,觉得既然耽误了人家团聚,不如帮她做一点事,也算弥补人家。
她穿上外衣,去院子里拿起水桶,帮孙大娘打水。她提了两桶水倒进了水缸里,抬手擦了一把汗,转头见孙大娘站在屋门口看着她,仿佛没想到她会帮忙干活。
李清露笑了一下,还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不如随遇而安。缸还没装满,她拿着桶又去提水,刚把木桶扔到井里,就听见外头一阵乱哄哄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大娘出去看了一眼,见不少人都挎着刀剑,朝中庭那边跑去了。
过年虽然忙碌,但大家都是喜气洋洋的,这会儿的气氛却十分紧张。有人从前庭跑过来,对孙大娘耳语了几句。她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放心吧,我一定看好她。”
李清露走了过来,觉得有些奇怪,道:“怎么回事?”
几个人挎着刀守在小院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孙大娘一把抓住李清露的胳膊,道:“别管他们,你回屋里去。”
李清露还有点懵,被孙大娘硬生生地推进了屋里,哐地一声上了门闩。两个人面面相觑,李清露道:“不至于吧……我就想看看热闹,谁来了?”
孙大娘道:“给我老实在屋里待着。从现在起,你敢出去半步,我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李清露想着外面的情形,心念微微一动,说不定是徐怀山来接自己了。距离小年夜已经有六七天了,从他得到消息到赶过来,差不多也该来了。
想到这一点,李清露的心跳得快了起来,消沉了许久的意志又振作起来了。
孙大娘的脸色异常阴沉,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杀了她也不能让人把她救走。
屋里的气氛凝重下来,孙大娘把一柄弯刀抄在手里,堵在门口,浑身透着一股杀气。李清露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陷入了沉默。
不管怎么样,跟她硬拼都不是明智之举。李清露尽量让她平静下来,道:“好,我不出去,你放轻松。”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李清露一半身影笼罩在光里。光芒下的她神色平和,带着一抹淡然的笑容,阴影中的眼底却藏着涌动的暗流。现在她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相信他,等着他。
她扯了个凳子坐下了,聆听着外头的动静,静待着事态的变化。
第五十五章
腊月廿九的苏家, 装点得十分喜庆,大门上已经贴上了春联。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过一个安稳年,没想到魔教的人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徐怀山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 衣襟上以金线绣着半幅鹤翼, 肩上披着一件黑色的貂裘, 眉眼深沉,整个人就像子夜的潮水,透着一股澎湃之势。他翻身下了马,客气道:“请问苏大侠在么?”
上一次他来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不慎伤了老家主, 害得苏长碣伤重不治而死。苏家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没想到他居然还敢来。
前天探子来回报,说李清露确实被苏雁北带到了荆州,关在了宅子里。徐怀山立刻点集了人马, 向南边赶来。
他身后跟着青红两位将军,还有从风息营带来的一百个兄弟, 每个人都骑马挎剑, 身着黑色劲装, 十分精悍。徐怀山带这些人来只为壮一壮声势, 没想真的跟苏雁北动手。毕竟自己还欠他爹一条命, 若是有的商量, 他还是希望能够不流血就把李清露带回去。
苏宅中的人都如临大敌, 纷纷朝大门这边赶过来。片刻正门前就聚拢了五六百人,手持着刀剑,准备跟这些魔教的人动手。徐怀山面对着黑压压的一群人, 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片刻苏雁北赶了过来, 人群看见他, 便向两边散开来。他站在大门前,看了一眼徐怀山的阵势,皱起了眉头。他道:“姓徐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怀山抬手抱拳,道:“苏大侠,好久不见了。前阵子你来长安找我,我有事不在。如今得了空便来拜访你,算是礼尚往来。”
苏雁北冷冷道:“这么多人拿着刀剑来拜访我,怕是不怀好意吧?”
徐怀山微微一笑,道:“苏大侠这是说什么话,大过年的我来道贺,还能有什么恶意。”
他抬手拍了拍,道:“来,把我给苏大侠准备的礼物带上来。”
四名侍卫抬着两个半人高的木箱,放在了苏府的大门前。一人把箱子打开,顿时宝光璀璨,让人睁不开眼。一个箱子里满是珍珠和宝石,堆成了小山。另一个箱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白银,总得有一万两。
徐怀山淡淡道:“一点心意,还请苏兄笑纳。”
苏雁北看着那些财物,皱起了眉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怀山也不跟他兜圈子了,道:“我身边有个烹茶洒扫的小丫头,一向伺候的很得我心意。前阵子她被阁下带走了,我没了她日子过不惯。还请苏兄高抬贵手,把她还给我。这些钱财就当是赎人了。”
苏雁北虽然把李清露抓来就是当人质的,但没想要钱,只想要徐怀山的命。他自己也有不少田产,根本不把这些钱放在眼里,漠然道:“我不需要。”
徐怀山也知道没有这么好商量,他道:“那苏兄想要什么?”
苏雁北冷冷道:“你害死了我父亲,我要你偿命。”
他此言一出,徐怀山身后的人神色都凝重起来,纷纷摸向腰间的刀剑,准备保护教主。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徐怀山也知道他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他沉声道:“苏老先生的事,我真的很抱歉。当时我想杀的是白子凡,是他把苏老先生推到前面来的。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也知道你心里恨我。但咱们共同的敌人是白子凡,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杀了那个贼人,跟苏老先生赔罪。”
徐怀山的态度诚恳,意思也很明确,不想跟他再结仇怨。苏雁北这些年去找过他好几次麻烦,徐怀山一直避而不见,也没让人还手,的确对这件事怀着歉疚。但苏雁北不可能就这么放过他,他一心要杀了徐怀山报仇,今日他送上门来,苏雁北岂能饶了他。
苏雁北冷冷道:“你想讨回那个丫头也不难。只要你能接我三掌,我便让你带她走。但若是接不下,死了可也别怨我。”
他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哗然。苏雁北是中原武林的魁首,身负青冥神功的绝学,一般人别说接他三掌,就算挨一掌也要骨断筋折。运气不好的,恐怕要被打的脏腑破裂,当场毙命。就算徐怀山的武功高强,光站着任他打,恐怕也是不成的。
徐怀山面沉似水,众人都看着他,不知道他肯不肯答应。苏雁北看着他,眼里满是挑衅。徐怀山清楚这么做有多凶险,但李清露还在他手上,她能指望的只有自己,他又怎么能让她失望。
他的神色沉静,道:“好,我答应你。在场的各位朋友都是见证,苏兄可不要反悔。”
苏雁北眼中露出了一丝恨意,心道:“好得很,这是你自己找死,可怪不得我!”
他这么想着,扬声道:“苏某一向言出必行,你准备好了么。”
徐怀山摆了摆手,风息营的兄弟们向周围散开了,苏府大门前留出来一片空地。寒风吹来,将他的衣衫吹得猎猎飞扬。徐怀山暗自运劲,用先天无上罡气护住了脏腑,横跨了一步,抬起了右手,沉声道:“来。”
苏雁北注视着他,目光沉了下来,心道:“爹,我今天就杀了他为你报仇!”
他运起了青冥神功,将真气凝聚在掌中,重重地朝徐怀山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