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允仔细地收起那一叠信纸,目光落到了包袱中的匣子上。
为了防止吃食在路上被人动手脚,这匣子被平南侯府专用的火漆密封着,李承允几乎能想象到苏心禾那小心翼翼密封盒子的模样,一定十分可人。
他用匕首挑开上面的火漆,揭开匣盖,里面铺着满满当当的蜜枣,蜜枣颗颗珠圆玉润,极为饱满,隔着老远,便溢出了甜蜜的香味,引得人食指大动。
李承允伸出手指,轻轻捻起一颗蜜枣,送入口中。
这蜜枣的核已经被掏得干干净净,嚼起来又软糯,又香甜,红枣的丝丝纹理,成了蜜糖最好的藏身地,但被牙齿一咬,其中的滋味儿又被激发了出来,细雨润无声般地延展在唇舌之间,这微黏的口感,仿佛是她的柔情蜜意,娇娇地依赖着他,令人逐渐沉沦。
一颗不够。
李承允咽下了蜜枣,又下意识伸手去匣子里取,可是,一见原本满满的匣子空了一角,又觉得有些不舍,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是收回了手,温柔地将匣子盖了回去。
蜜枣吃完之前,他一定要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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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之后,日子便过得飞快,李承允自北上到了骑燕山,没过几日便起了战事,好在平南军骁勇善战,又准备充分,在接连几场战役中,都取得了骄人的成绩。
宣明帝在坤宁殿小憩时接到了捷报,“噌”地一声从榻上起身,他手中攥着捷报,难得地露出了开怀的笑意,“承允果然不负所托,朕没有看错人!”
皇后撩起床帘,也矮身坐了过来,笑道:“臣妾听闻平南侯世子用兵如神,果然所言非虚。”
宣明帝收了捷报,给了一旁的太监,“平南侯府满门忠烈,风骨代代相传,无论是嫡子还是庶子,皆是出类拔萃。”
“出类拔萃的何止男儿。”皇后一面为宣明帝披衣,一面道:“那世子妃也是蕙质兰心,聪颖能干,中秋宫宴的一应事宜,都是她准备的,想必能让陛下和群臣耳目一新。”
宣明帝听了这话,也不禁被勾起了兴趣,“哦?她都准备了什么?”
皇后却抿唇一笑,道:“待两日过后,中秋宫宴时,陛下就知道了。”
宣明帝见皇后卖了个关子,也笑了起来,抚上她的手,便道:“那朕倒要看看,你极力推崇的这位世子妃,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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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宫宴设在宫内的和颂殿,和颂殿外张灯结彩,红毯铺地,待漫天火红的云霞隐去,宫灯便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外围的宫灯中,还设了些许走马灯,被风一吹,走马灯里的图案便转了起来,映照在石板铺就的宫道上,一位大臣在旁边驻足,不可置信地问:“这……这走马灯上的图案看着有些眼熟,可是太傅劝谏先帝重立太学之事?”
领路的太监笑着答道:“大人好眼力,今年的中秋宫宴,特意赶制了一批‘贤臣走马灯’,把近百年来的贤臣事迹都画了上去,按陛下的意思,便是要让贤臣声名远播,名垂青史!”
两人身边不知不觉多了几位大臣,大臣们听了这话,都眼睛一亮。
“陛下有爱才之心,是我等的福气!”
“是啊,陛下礼贤下士,乃明君之风!”
“能为陛下效力,也是我们的荣幸,只不过,这么好的主意,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
太监见几位大臣都有些好奇,便多说了两句,道:“小人听说,是平南侯世子妃出的主意。”
众臣面面相觑:“平南侯世子妃!?”
太监见他们一脸茫然,便解释道:“这中秋宫宴本是皇后娘娘操持的,但娘娘不是身怀六甲了么?所以便请了平南侯世子妃来帮忙。”
周边的几位都是文臣,与武官有着天然的嫌隙,他们虽然知道平南军威震四方,平南侯世子战功赫赫,却也没有真正地接触过,如今见世子妃将贤臣名将的故事都制成了走马灯,一时也有些感动。
“世子妃虽然是一介女子,却没想到有这等见识,倒是难得。”
“不错,想必世子妃也是世子的贤内助,不然皇后娘娘如何会挑了她来操办宫宴?”
“我听说那世子妃出身江南,她父亲在当年的临州战役中,不顾生死救了满城的百姓,这样的家风,教出来的女儿自然是不会差的!”
几位大臣聊得兴起,缓步朝颂殿内走去,和颂殿内已经聚集了不少大臣,此时还没有开宴,众人便饮茶寒暄,一派祥和之气。
苏心禾在后殿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天才蒙蒙亮,她便起身梳洗打扮,只因中秋宫宴太过重要,事无大小,全部马虎不得。
皇后有了身孕,却也不曾懈怠,一直坐镇内堂,见苏心禾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诸项事宜,一切都井然有序,便向她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心禾。”
苏心禾听到呼唤,便转身向皇后走去,“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低声提醒道:“今夜宫宴,不仅有文武百官在列,还有部分官眷也来了,多安排些伺候的人才好。”
皇后这么一说,苏心禾顿时会意。
那些官夫人和官小姐们在一起时,最易生出事端,于是,她便对皇后道:“皇后娘娘放心,臣妇这就去安排。”
见皇后颔首,她便告退了。
出了和颂殿,苏心禾便拎起裙裾,向官眷们所在的流心阁走去。
流心阁距离和颂殿不远,地方不大,却十分雅致,恰好可以用来招待官眷,苏心禾顺着宫道,才踏上石桥,便见长公主欧阳如月迎面而来。
她连忙退到一旁行礼。
欧阳如月见到苏心禾却很高兴,她特意停下来与苏心禾打招呼,“从方才入宫开始,所有的细节都安排得很是周到,你辛苦了。”
苏心禾浅笑道:“长公主殿下言重了,能为皇后娘娘分忧,是臣妇的本分。”
欧阳如月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道:“皇后如今身子重,有你在侧协助,她也能安心些……你可别辜负了皇后的信任,现在可能难些,但你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明白吗?”
如今皇后怀有皇嗣,不便操持所有的宫务,这正是张贵妃一直等待的机会,而苏心禾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念想,故而会成为张贵妃的眼中钉、肉中刺。
欧阳如月这话的意思,便是想让苏心禾继续支持皇后,待来日皇后产下嫡子,她便是第一大功臣。
如此简单的道理,苏心禾怎么会不明白呢?她唇角微牵,从容道:“多谢殿下提点。”
欧阳如月满意地点点头,又压低了声音道:“今夜张贵妃也来了,她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相关事务你可要安排仔细了,莫被她抓到错处!万一遇到什么难处,也可托人传信给本宫。”
苏心禾听得认真,回应道:“是,臣妇记下了。”
欧阳如月退开一步,对一旁的宫女道:“驸马呢?”
宫女低眉顺目地答道:“回殿下,驸马方才还在这里,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话还没说完,欧阳如月面上已经浮现出了不悦之色。
就在此时,却见驸马曾樊出现在石桥后面,他抬头向这边张望一眼,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身华服因为快步而微微荡漾,却透着一股成熟男子的风流倜傥,旁边的宫女见了,不由得暗自脸红,但苏心禾见到此人,心底却生出一股嫌弃。
曾樊几步便到了欧阳如月面前,笑着唤她:“殿下。”
欧阳如月瞧了曾樊一眼,问:“方才你还同我一起进来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曾樊抱歉一笑,道:“方才遇上一位大人,看着像之前见过的诗友,便过去招呼了一声,没想到认错了……”
曾樊笑起来的时候长眉微动,看欧阳如月的眼神里,都透着温柔,若不是苏心禾知道他在外面偷腥,只怕都要被这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给骗了。
欧阳如月面色稍霁,但仍然有些不快,数落道:“你整日都去会那些诗友画友,在府中就这般待不下去么?”
曾樊面上似乎有些挂不住,便赔着笑道:“我去对诗赏画,还不是为着给你挑些好字画么?你若不喜欢我去,我下次便不去了。”
欧阳如月听了这话,才展露笑颜,道:“没说不让你去。”
苏心禾立在一旁,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并不适合开口。
长公主这才意识到了方才的话有些不妥,便对苏心禾道:“让世子妃见笑了,对了,你们还没见过吧?”
苏心禾垂眸笑笑,并不看曾樊,只道:“臣妇之前去公主府找县主之时,曾与驸马有过一面之缘。”
曾樊盯着苏心禾看了一会儿,只觉眼前的美人明艳无双,与年近四十的欧阳如月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底下,但当着欧阳如月的面,他也不敢表现出过度的热情,只对苏心禾淡淡点了下头。
欧阳如月又对苏心禾道:“今日有几位邻国使臣要来,本宫也要和驸马去和颂殿了,太后抱恙,今夜无法出席宫宴,本宫便也没有拘着菲敏,让她去流心阁找惜惜说话了,你若得了空,也可以过去与她聚一聚。”
苏心禾点头称好,便俯身恭送欧阳如月。
欧阳如月自顾自地向前走,曾樊跟在欧阳如月后面离开,他面上依然噙着笑,但眸中却闪过一丝冷意,虽然只有一瞬,但仍然被苏心禾敏锐地捕捉到了。
夜风轻拂,吹起了曾樊的衣摆,就在他与苏心禾擦身而过的瞬间,苏心禾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极淡极淡,却又十分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电光火石间,苏心禾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曾樊离开的方向,但他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第106章 宫宴(二)
苏心禾疾步迈入了流心阁。
流心阁中灯火通明, 官眷们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一片衣香鬓影,美女如云。
其中不少人都认识苏心禾, 便纷纷向她打起招呼来, 苏心禾压下心头的焦急, 面色如常地与众人见礼, 目光却在众人中逡巡, 直到看见李惜惜, 她才冲众人道了声“失陪”, 径直向李惜惜走去。
此刻的李惜惜,独自一人坐在长案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苏心禾到了她的面前, 她才反应过来,“嫂嫂找我?”
苏心禾见她神色有异, 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李惜惜抿了抿唇,站起身来, 将苏心禾拉到了没人的地方, 压低了声音道:“那件事……我告诉菲敏了。”
苏心禾一怔, “你方才说的?”
李惜惜无声点头。
苏心禾暗道不好,连忙问道:“她不会直接去找驸马对质吧?”
李惜惜眼神复杂, 言语中带着失落, 道:“她不会的……因为她根本就不信我。”
李惜惜纠结了许久, 才鼓起勇气,将那日看到的一切告诉了曾菲敏, 岂料,曾菲敏听了她的话, 却罕见地对她发了脾气,在半刻钟前,便拂袖而去了。
苏心禾却道:“惜惜,我知道你在意菲敏的感受,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方才见到了驸马,他很不对劲。”
李惜惜闻言,抬起头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苏心禾沉声道:“几日前,我在坤宁殿时,凑巧见到了张贵妃,张贵妃身上有种独特的香气……而方才,我在驸马身上,也闻到了同样的气味。”
李惜惜一惊,便瞪大了眼,“你的意思是,驸马可能和张贵妃私相授受?”
苏心禾轻轻摇头,道:“我也只是推测罢了,毕竟没有证据,单凭着气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事若是我们多心,那便罢了,但若是真的……”
苏心禾无声地看着李惜惜的眼睛,道:“只怕今夜,不会太平。”
李惜惜听了苏心禾的话,心里也跟着打鼓,小声道:“嫂嫂,那我们该怎么办?”
苏心禾十分沉着,她从容不迫地道:“马上就要开宴了,我不便久留,你在官眷这边好好坐着,盯着张婧婷,若她有什么异动,第一时间告诉我。”
李惜惜认真点头,道:“好,我记下了。”
和颂殿礼乐已起,苏心禾面色微凝,道:“我得走了。”
她来不及与李惜惜多说,便转身向和颂殿快步而去。
和颂殿虽然地方宽广,但由于宴请的官员太多,无论是外殿还是内殿,都已经坐满了官员,外殿的官员们多为各处的地方官,他们平时甚少有机会入京,此时能入宫参宴,自是百般珍惜这个机会,有八面玲珑者,从开宴之前,便开始积极结交官场同僚;内殿则要安静得多,高官们个个都自持身份,正襟危坐,只等着宣明帝圣驾来临。
随着太监一声传唱,宣明帝与皇后便出现在了和颂殿外,众臣连忙起身,伏跪在地,高呼万岁,宣明帝携着皇后,气宇轩昂地向高台走去,待两人一前一后,在高台落座,众臣在站起身来。
宣明帝见今夜星光璀璨,参宴的众臣又精神抖擞,心情也好了几分,他按照礼部的指引,先颁了圣谕,待众人聆听垂训之后,宣明帝才道:“开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