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得传星脸色微怔,后来一想,反正她是他的人了,他们马上就要回到家去。没什么要紧,索性就告诉她,“那时候我还没做官,有一年到嘉兴去游玩,在街上碰见过你。”
“还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
“你当然不记得,就是在街上偶然撞见的。惊鸿一面,过目难忘。”后来的事他隐去了没说,反正那于三早不知死在哪里去了。
妙真单是听见这些,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这个人早就见过她,一直没忘,却绝口不提。连在无锡的事情倘或不是她问起,他也不见得会说穿。真成了他说的,兜来转去,她落到了他身边,未必不是落进了他织好的网里。以他的势力,这网只有越收越紧的,绝不可能有松开的一天。她居然还在这里做梦能从他家里人那处得到逃脱!实在有异想天开的嫌疑。
传星还待要和她聊些什么,又来了个丫头,说是如沁叫他过去有事商议。他且住口不说了,不耐烦地立起来和丫头过去。
妙真两个肩头一松,搁下茶碗,直到它放冷了,也没再去吃它。她走到铺上去卧着,韵绮见传星出去,就进来了,把熏笼搬到床前,跟她一起焐在被窝里说话。
说着说着,妙真把身子翻正了,向着帐顶叹气,“我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指望能从历老太太手上逃出生天。他们到底是一家人,手里有只阿猫阿狗,可以放了,也可以因为她孙子喜欢,天长地久地养着。”
韵绮偏着脸不屑地瞅她一眼,“你才想明白呀!我早就说了没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还自作聪明。你从小就是这样子,总是觉得自己厉害得很呢。”
“那我该怎么办?”
韵绮嗤笑了声,“我要是知道,我早就不在历家了。”
“你不怕,你将来还有嫁人这条路可走。”
说得韵绮苦笑起来,“你从前就说的,我嫁不出去。我这身段相貌,做小姐的时候人家还可以看看家境,如今就是个丫头,人家还能挑我什么?就是嫁了人,也无非是给我配个小厮,还是在历家,在二奶奶手底下讨生活。”
提到如沁,妙真也叹,“二奶奶那个人,待历传星也真是够贤良的,我看别说他娶了两房姨奶奶在这里,将来就是弄七个八个女人在身边,她也不会说他一句。”
韵绮讥笑道:“这才叫大家风范呢。”
妙真默了一会,窸窸窣窣地侧过身来,“你说,历传星会不会再弄几个女人到身边来?”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人家有钱有权又有人才,哪里弄不到女人?”韵绮说着就看她,发现她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就笑,“你指望他有了别的女人就放过你呀?你趁早别做这梦!你看他厌烦了三姨奶奶,可放三姨奶奶回家去了?”
“那是三姨奶奶自己不肯回去。三姨奶奶要是开这个口,他未必不会答应。”
韵绮冷笑道:“你试试看开这个口,看他会不会答应你。”
此刻当然不会,妙真自己也很清楚。可“日后”又太久,她等不起,良恭也等不起。她满脸愁相,忽然冒出个更不切实际的念头来,“不如我在这路上就趁机逃了,你说呢?”
韵绮益发好笑,“你逃到哪里去?难道你逃掉了,和你那情哥哥一辈子东躲西藏?再说你此刻逃了,你一个女人家,往哪里走?还不是立马就把你找回来。”
这法子也行不通,妙真撇嘴不说了,在苦思冥想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白天睡得多,入夜就睡不着,躺在床上却是昏昏沉沉的,是脚下有水在晃荡的缘故,把人脑浆子都要晃散了。妙真索性爬起来,看见韵绮在一旁罗汉榻上翻箱子,找她明天穿的衣裳。
她翻出一条暗花云锦的披帛,搁在一边。她这个人做丫头几年也不大会归置东西,不论春夏秋冬,把妙真的衣裳都一股脑地塞在箱笼里。
罗汉床的炕桌上点着蜡烛,黄油油地在那片云锦上反着光。妙真看见上头有一小片血迹,想起还是那年和韵绮打架,给良恭搽血用的。后来不知怎么样,她既没叫人洗,也没舍得扔,一直放着。
她坐起来,叫韵绮把云锦披帛拿来给她,指给韵绮看,“你看这块血,还是你做的孽。”
韵绮不明就里坐在床沿上,“关我什么事?”
“那年你和我打架,把良恭抓伤了,这还是他的血。”
韵绮两眼一翻,“是你自己要讨打的嚜。”
妙真就笑,把那片云锦在手里摸了摸。忽然听见传星在外头叩门,韵绮只得让到下舱去和众多仆妇们挤着睡。
传星一进来就把狐皮斗篷脱下来丢在罗汉榻上,看见上头乱堆着衣裳,扭头问妙真:“你在找东西?”
“不是,韵绮在给我翻明天穿的衣裳。”
传星便笑,“这个丫头事情也不会做,翻衣裳翻得一个箱子全乱,就是我来了,也不该丢在这里不管。”
妙真一见他解下斗篷,怕他此刻就要睡,忙起来在四处点了好些蜡烛,点得屋里亮堂堂的。一面点一面说,“韵绮从前也是做小姐,要人伺候的。做事情做得不仔细,也情有可原嚜。”
“我又不是怪她。”
这个妙真倒晓得,当初就是看不惯韵绮在如沁手底下过得不好,才把她抽调来伺候了她。
他在里头说他白天没说完的话,说他们历家的人口,“父亲和大哥公务繁忙,常不在家,就是见到他们也不必怕,他们从不多问一句家里的琐事。大嫂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帮着母亲管着一家子的人情往来。三妹妹你大约会喜欢和她玩,四弟还是个孩子……”
妙真听着犹如有轰隆隆的个世界朝她跑过来,她放下最后支蜡烛,回头在台屏上瞅了眼他的影。他在床上坐着,一面侃侃而谈,一面随手把那片云锦丢到了床尾。妙真就在外头站了站,肩畔的一排槛窗外,是摸不到底的黑暗。然而也有一轮湫窄的月亮散着幽幽的银光。
她忽然觉得,传星就是这个世界。一切人该有本性他都有,善,恶,嗔,痴,贪……但一切本性都不突出,他管这叫中庸之道。当然,就连他的执着也未见得就很执着。
她款步踅绕到台屏旁边,把肩膀依依地倚着漆黑油光的屏风架,“你白天的时候说,你从前在嘉兴就碰见过我。你还记得么?”
问得传星发了下懵,稍候也误会了意思,笑着说:“一直就没能忘了你。”
妙真笑了下,“怎么这些年来,也没听见你打探我的消息?”
他一时不能吱声,不能告诉给她听,打是打探过,不过托了人,自己倒忘了。这些年他太忙了,忙着婚姻嫁娶,成家立业。最初那惊鸿照影的一面,的确是刻在他记忆里,但那也仅仅是片记忆而已。他从来不是靠着记忆过活的人,所以这些年和她几次碰头,其实都是偶然,并不是他的预谋。
妙真从他的哑然里明白了,他对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执着,只不过是一次次偶然掀腾了他的记忆。其实她在他,根本上和文溪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之处,文溪是王大人送给他的,而她是天意送给他的。他都是“顺手接来”。
她该感到失望的,因为他再一次验证了她的美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它远没有传说中那样价值连城,甚至换不回一份从头到尾坚持的真心。这些男人只是爱她这份美丽的结果,他们爱她的片面。她的确是轻易就能招人爱,也的确,因为轻易,爱她都爱得随便。
但她没能失望,反而有种侥幸,她决定借这侥幸赌一把。
传星横着胳膊拉她坐到床上来,笑着哄她,“从前的事情还问它做什么?咱们只看往后。”
妙真睇住他微笑,什么也没再说。第二天起来,就在心里筹算着要在路上趁机逃跑。这法子说起来困难重重,其实那些困难不过是一种自负的表现。她此刻无比相信传星一时找她找不到,往后也不会再费心找了,他不是个长情的人。
可要让他一时找不到,也是件难事。这一路上妙真都在筹划这事,不觉到了十二月上旬,船行到南京来。
恰值南京一场雪刚化,天气清丽,传星叫靠着码头驻船两日,一来船上的吃喝需要采办,二来在南京有门亲戚,需得往城内去访见。
原要携妙真同去,妙真却不肯,推说:“你和二奶奶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你们去访会亲友就罢了,又带上小妾做什么?二奶奶脸上不好看,你也不见脸上有光。”
传星晓得她是懒得动弹,情愿在船上睡着,因此也没狠劝,只带了七.八个下人雇了车马与如沁进城,余下众人仍侯在码头上。
他们走得早,无故把妙真吵醒,起来推开窗向码头上望,天色虽还暗,却已热闹起来了。沿岸泊着许多大小船只,或是本地船,或是同他们一样,途中驻船休息的商户。码头上一溜烟摆了许多买卖,多半是吃喝勾当。
这景象妙真再熟悉不过了,在那些腾起的炊烟里,仿佛又是从前和良恭漂泊在水上的日子。他们有一回在个小码头边驻船,也是很冷的时节,她上岸去吃了碗热腾腾的卤肉抻面,觉得浑身冻僵的血液都流通起来了。
想着便要下船去逛逛,梳洗完毕后就把银狐斗篷系上,带着韵绮出去。偏被个管事的婆子拦住道:“二爷二奶奶都不在,码头上鱼龙混杂的,三姨奶奶可不要乱跑。”
妙真两手拢着斗篷道:“我不乱跑,就是下去买完热汤面吃。”
偏文溪走向旁来嬉了句,“真不知是什么命,放着船上好吃好喝的不要吃,要去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妙真只向她笑一下,仍旧央告那婆子,“不妨事的妈妈,我走水路都走惯了,常在码头上逛。”
那婆子放眼一望,把码头尽收眼底,也不怕出什么岔子。便叫个小厮跟着下去。三人沿着栈道走上岸来,恰值日出,上下船的人多起来,一溜摊子茶棚里都是金灿灿的热火朝天的情景。
有个卖炖羊肉汤的摊子,正有张八仙桌空着,妙真便走去坐下,要了碗炖得耙烂的羊肉叫韵绮和那小厮吃。小厮不敢愈矩,妙真叫他自己去买些吃的,他答应着自往旁边摊上去坐着要吃的。
这里妙真与韵绮正吃着,见有位罗衣锦衫的官人搀着位妇人问:“打搅姑娘,没坐了,我们夫妇能否同姑娘一张桌子坐会?”
妙真听见他的乡音感到几分亲切,他夫人也是笑容可亲,便把另两面长条凳让给他们。那官人自去摊上要吃的,眼见他夫人扶着桌子往下坐,妙真以为她是哪里不好,便搭了把手扶她一下子。
这妇人便笑着点头致谢,坐下来说:“想不到在这样乱哄哄的地方还能见识到姑娘这样的人物。”
妙真笑道:“我还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见同乡呢。”
妇人骇然,“姑娘也是嘉兴府人氏?”
“你难道就没听出来我的口音?”妙真又问:“看你像是哪里有些不好,怎么不在家休养,却跑到南京来了?”
“并不是哪里不好,十月间才出了月子,在船上吹了些风,觉得腰腹有点发软。偏我这个人就是坐不住,就爱下来逛逛。”
“刚生产完,更应当在家好生将养了嚜。”
妇人笑道:“嗨,没那么娇气,单是坐月子就快要把我闷死了。正好我们家在京城有些买卖,快过年了嚜,要往京城去收账,我就跟着出来了。”她朝那摊子前的官人递了下下颏,“我夫家姓谢,我叫易清,姑娘你呢?”
妙真那片给日头映的红彤彤的脸笑着笑着忽然僵住,“你是易清!”
易清迟疑了下,“姑娘认得我?”
妙真睁圆了眼睛摇摇头,问她:“你认不认得一个叫良恭的?”
说出良恭的名字,易清不由得细细端详她。她两片腮给斗篷帽子上那圈银狐毛给蒙住了,一双眼睛直往人心里钻。易清神思一跳,试着问:“你是不是姓尤?”
妙真连忙点了两下头,一时兴奋得说不出话来。易清倒乍惊乍喜地笑出声,“你是尤家的大姑娘妙真!”
第102章 缺了还满 (〇五)
这会码头上益发人声鼎沸, 虽然朔风发紧,太阳照到身上来也是暖融融的。可是不好,妙真身娇体贵的,哪经得住大清早的寒气。自回到船上来, 就有些不好, 先是咳嗽了几声,午晌又头疼起来, 连饭也没吃。
管事的婆子说:“一定是在码头上给风吹着了, 我就劝奶奶, 这么冷的天下船做什么, 奶奶一定不肯听我的。瞧, 病了不是?”说着抬手往妙真额上一摸, “唷, 发起烫了。要不打发小厮京城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妙真裹着被子打了个喷嚏,“懒得费这个事,就是风寒而已,我在被子里焐焐就好了, 不妨碍的。”
那婆子便去把窗户拉得死死的, 吩咐小丫头再点两个炭盆,都搁在妙真床前。出去叫熬姜汤,把船上现成的药配了些煎给妙真吃,不敢怠慢。
不想刚入夜,妙真就开始说起胡话来了。小丫头忙跑去下舱里告诉管事婆子, “我们三姨奶奶像是烫糊涂了, 不知怎么的, 非说屋里闹鬼,妈妈快去瞧瞧吧!”
那婆子忙点上灯笼上去, 进屋见妙真缩在床角,抱个身子抱住瑟瑟发抖。婆子忙坐在床沿上把胳膊伸得老长去摸妙真的额头,“哎唷我的老天爷,烫得这样!”
妙真给她一摸,脸色大变,惊恐地打开她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婆子脸色也变了变,“我试试奶奶的额头。”
见她又往床角退,背死死地贴住床架子,“你是鬼!你是牛头马面!”一面说着,一面把眼睛向床外要瞥不敢瞥地四处看几眼,拿手到处指着,“那里也有个鬼,那里也有,还有那里!都是来拿我的,都是阎罗王派的阴差,来索我的命。”末了呆呆地一笑,“嘿嘿。”
说得婆子寒毛倒竖,跟着站起来四面看,满脸的惶惑。倏地听见有人推门,原是韵绮端着碗汤药绕屏进来,把婆子和妙真皆看两眼,和婆子笑道:“妈妈别慌,三姨奶奶自幼就有疯症,大约是今日这一病,把疯症也给带出来了。没什么,我刚煎了碗安神的药,给奶奶吃下去就能好些。”
众人早听说妙真有个疯症在身,却从未见她犯过,因此都受惊不小。婆子慢慢才安定下来,弯着腰在床前小心翼翼地瞅妙真,“是听说三姨奶奶有这么个病根在,又没见过,都当她早就好全了呢。该打发人进城去回二爷一声。”
韵绮笑笑,“这个病可没得治,哪里能好全呢?从前我和她同住嘉兴,也见过两回,都是这样子,一会哭一会笑,说不清是为什么,不过过两天她自己就会醒过神来的。妈妈不要怕,我看不急着此刻去回二爷,这样大夜里,就是赶到城门也都关了,等天亮了再打发人去好了。”
婆子还歪着腰在看,见妙真嘴里叨叨咕咕的,神色一会一变,又不出声,不知在说什么,像乡下能请神请佛的那些厉害人。
默默喃喃一阵,妙真猛地向前一凑,脸险些没贴到婆子脸上,“你要死了,你要死了……牛头马面告诉我的,连你一起拿到阴司里去!”
蓦地把婆子吓得跌坐在地上,妙真还伸着胳膊朝地上捞她,“你陪我,你陪着我到阴司里去,我一个人害怕呀!”
婆子吓得面色发白,韵绮暗暗好笑,弯腰把她搀起来,“妈妈瞧,可不是胡言乱语的?”
婆子未敢冲撞,听见韵绮对这病有些经历,便连连嘱咐,“那可得把三姨奶奶看顾好了,别出什么事,否则二爷二奶奶那头不好开交。”
“妈妈只管放心,我这一夜都不睡,和两个小丫头守着,闹不出事情来的。”
那婆子便答应着自往下舱去睡了。谁知未几时文溪在屋里听见,也打着盏灯笼往这头来瞧个稀奇。还在敲门,一副嗓音便兴兴地透进屋来,愈发尖刻,“听说三姨奶奶病了?快开门我瞧瞧!”
小丫头来开门,文溪跳着脚进来,偎到床前看妙真。见妙真在枕上安安稳稳地睡着,她便觉扫兴,“不是说三姨奶奶疯了么?这会又好好的。”
韵绮立在床前道:“才刚闹了一场,累了,就睡着了。”说着引她到屏风外头去看,砸了一地的碎瓷片在那里,“瞧,非说那个花瓶是谁放在那里的锤子,专门打她的,就给砸了。”
文溪正遗憾没看见那场面,不想一回头,就看见妙真站在背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人。文溪陡地吓一跳,忙退开一步连抚着心口,“哎唷我的天!吓死个人!三姨奶奶,你不睡着,又起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