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席荣的病容惊到。
“朕听闻只是一场风寒,怎会如此严重?”
席荣虚弱地说道:“臣起身不能……无法行礼……请陛下见谅……”
“我们之间还需要什么虚礼。”闻燮的话是好话,就是有点儿阴阳怪气。
席荣笑笑。
“望席卿早日康复,外头已有乱象了。”闻燮叹道。
“多谢陛下关心。”席荣了解自己的身体,他怕是好不了了。
“朕一直以来有个疑问,”闻燮说:“许多人都说席卿该加九锡了,朕其实也一直在等着席卿开口,为何席卿没有呢?”
席荣道:“臣……年少跟随潘老将军……多年的心愿从未变过……就是收复失地,海晏河清。臣这么多年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个心愿。”
闻燮心底酸涩,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句:“你权倾朝野也是为你的心愿。”
席荣很直白地说:“陛下若能背负社稷,臣也可以不权倾朝野。”
闻燮:“……”
合着你这么多年把持朝政都怪朕无能,是朕害了你是吧!
皇帝一阵气闷,觉得自己虽然不想席荣死,可与席荣依旧是对头。
对,没有哪个皇帝喜欢权臣的。
“陛下既然来了……就把东西带回宫落印吧……正好……省了臣派人送一趟。”
席荣唤人去拿,在闻燮略好奇的目光中,几卷诏书被送进来。
闻燮:“……”
“陛下不打开看看?”席荣道。
闻燮气闷地一一打开,是封赏和迁调的诏书。
“你……”
闻燮当了三十几年的皇帝,再不聪明也能从这些诏书里看出,这是席荣为宋国做的安排。
对,不是为他这个皇帝,也不是为了襄阳席氏,而是为了宋国。
闻燮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臣死后,别人无法说……至少柳光庭会有动作。他这些年……被臣压制得厉害……陛下要小心……”席荣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谢禹珪……他一向立场不定……是可用但不是可信之人……待臣死后,他可能会与陛下联手对付柳光庭……”
闻燮听着席荣一一交代,把朝廷重臣几乎都过了一遍,心里更堵了。
“你说的这些朕都记下了,”闻燮指着一卷诏书说:“可你让一个将将及冠的年轻人坐到尚书令的位置上,是不是草率了。”
席荣道:“陛下该知道……那是骆乔的弟弟……”
“就算是她弟弟,又不是她本人。”闻燮不解,还有:“你让席瞮领雍州牧,豫州不要了?他经营得那般好。”
“那是臣的一点儿私心……不忍瞮儿夫妻长久分离。”席荣眼中氲着笑意,此时此刻的他,是一位慈祥的为孙儿考虑周到的祖父。
闻燮最后只得说一句,是他二十年对席荣说的最多的一句话:“行吧,就按卿之言办。”
皇帝回宫后,很快就把那堆封赏迁调诏书落印叫门下省发出。
其中最叫朝廷上下震撼的莫过于五品军师祭酒骆意授三品尚书令了。
不是,皇帝疯了吗?连升两阶就够离谱了,还是尚书令这种统领六部的实权职,一个弱冠郎君就三品尚书令?
皇帝放出风声,这是席司徒定的。
但席司徒如今病重,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有心之人不怕了,叫嚣得更大声。
九月朔朝,骆乔作为车骑将军,与身为尚书令的骆意,第一次上朝。
式乾殿上,群臣入朝列班,她跨过门槛,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自己的位置。
是真的一步一个脚印,式乾殿的金砖被她踩碎了三十几块。
她站定后回头,对列班在她身后的群臣说:“没见过力气大的人吗?”
群臣:!!!
闻燮上朝,看到满殿碎砖,无语了片刻,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让赵永叫升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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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建康下了第一场雪。
席荣忽然睁开了眼睛,对守在身旁的妻子说:“我听见下雪的声音了。”
龙灵阳一愣。
席荣慢慢坐起来,握住妻子的手,说:“再陪我看一场雪吧。我记得,我们初遇就是在冬月初雪的梅园,你说梅花还没开,可我觉得就算满园花开,也比不上你的一颦一笑。”
“好,咱们再去没开花的梅园看雪。”龙灵阳笑着说,努力不让眼泪滑下。
夫妻二人在初雪中,去了他们初遇的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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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嘉三十五年,冬月二十,宋国司徒席荣与世长辞,追封为王,谥文肃。
席荣的时代结束。
第290章
腊月, 大雪封山,长安城裹在一片银白里,点心铺子的掌柜双手拢进袖子里, 望着外头纷纷扬扬的大雪, 寻思着今日估计没什么生意了,要不早些关张, 和婆娘一起热热乎乎吃个铜锅子。
就在掌柜去搬门板的时候, 一串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最后在点心铺子前停下。
掌柜抬头一看,为首的骑着一匹神骏黑马,眉目如画的面貌在掌柜眼中愣是变成龙威燕颔, 让人不敢直视。
是骆将军。
长安城里无人不知骆将军。
“骆将军, 这大雪天的还要巡营么,真真辛苦。”掌柜立刻向骆乔行礼, 就要去倒热汤。
骆乔让掌柜别忙,问道:“掌柜, 你店里的截饼还有么?”
掌柜连连点头:“有的,有的。”
骆乔道:“还有多少,都给我包起来吧, 单独包一份小的。”
掌柜动作麻利地把截饼都包上, 骆乔付了钱接过来, 在掌柜的道别声中回将军府。
她把小的那一包自己拿着,剩下的丢给身边亲兵,说:“甘幢主还欠了我一坛好酒, 你们去帮我找他讨回来, 明日无事,你们去厨房要个铜锅子, 吃了暖些,这些给你们下酒。”
“多谢将军。”亲兵们相视一笑。
大雪天连着半月巡营,如今回来可以稍微松快松快,亲兵们都很高兴。
更高兴的是,可以去甘幢主的酒窖里踅摸好酒。
甘幢主小气,有好酒就喜欢藏着,不给大家喝,他自己也不喝,好怪。
这次可是将军让他们去找甘幢主讨酒,他总不能小气不给了,哈哈。
回到将军府,骆乔下马,玄青不用旁人牵,自己踢踏着回到马厩,霸道地把左边的黄骠马踢开、把右边的白龙驹挤开,一头扎进食槽里狂吃,活似差点儿就饿死。
骆乔问了仆役,得知席瞮在正院里。
到了正院,先抖掉落了满身的雪花,骆乔才掀开挡风的厚帘子进屋。
甫一进去,就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倏地一下躲到了席瞮身后,一副闹脾气的样子。
“咦,那是谁呀,竟羞于见人。我这里有截饼,要不要吃呀。”
席瞮的身后慢慢冒出来一对扎着毛球球的小包包头,紧接着露出一双圆圆的葡萄眼,最后整张小脸露出来,冲骆乔控诉:“阿娘骗、骗人!”
“我怎么骗你了?”骆乔把截饼交给席瞮,脱掉了大毛斗篷,在火盆边坐下。
“阿娘回来晚了,明明说十日,我数,我数了……”小姑娘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发现自己只有十个指头,就有些委屈,“反正阿娘回来晚了。”
“席澧,你好不讲道理,我说是十几日便回,十日是十几日,十五日难道就不是十几日了?就算是十九日,只要不到二十,就还是十几日。”
小姑娘虚岁才三岁,哪里是诡计多端的成年人的对手,直接就被阿娘给说混乱。
“阿娘,坏!”小姑娘一边控诉,一边从阿爹身后冲出来,扑进阿娘怀里。
骆乔还能不懂女儿这是想玩什么,抱着女儿站起来举高高。
小姑娘开心得咯咯笑。
骆乔对席瞮说:“狸儿这笑声是从哪里学来的,怎么听起来像鸭子叫。”
“是鹅叫吧。”席瞮边把截饼拆出来房碟子里,边笑着说:“之前去监秋收,带了狸儿去下面县里,她去招惹农户家里养的鹅,差点儿被鹅给叨了。”
骆乔把女儿抱进怀里,捏捏小脸:“你都还没有大鹅高就敢去招惹,不愧是我女儿。”就很骄傲。
小姑娘咯咯笑着抱住母亲的脖颈,小脸贴贴。
骆乔抱着女儿在席瞮身边坐下,席瞮将这段时日的邸报递给她,接过女儿喂她吃截饼。
已经入冬了,朝廷也没什么大事,唯一算得上大事的就是柳家人又去大理寺闹去了。
两个月前柳光庭中毒身亡,至今没有查出下毒的凶手,柳家人几乎天天去京兆府和大理寺闹,话里话外都是朝廷倾轧。
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想把罪名扣在尚书令骆意身上。
在柳光庭中毒前的一个月,他与骆尚书为了是否在南边施行均田而在朝上吵了一架,柳光庭被气晕在式乾殿。
在朝五年,谁不知道骆尚书吵架就没输过,总能直指问题核心,把对方辩得无话可辩。
柳光庭被抬回去就告病,一副骆意不登门道歉他就不上朝的架势,谁知一个月后柳家人突然去京兆府报案,柳光庭在家中被人下毒害死了。
毒害朝廷重臣可是大案,京兆府尹亲自带着仵作上门,要给柳光庭验尸,柳家人却百般阻拦,大理寺上门了也一样,直囔着朝廷让柳光庭死了都不安生。
此事在建康闹得沸沸扬扬,大字不识的老农都会说上一嘴。
“又让官府查案,又不让官府验尸,柳侍中是不是真的中毒哦,不会是被他们自家人害死的,想诬赖别人哦。”
这个别人,懂的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