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一入霸城门,驰道两旁百姓自觉高呼万岁,闻燮听着整条街的山呼,心潮澎湃。
要说什么时候最能感觉自己是一个皇帝,就是这全城百姓跪拜之时。
闻燮挺直了背脊,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登基四十余年,终于像是个真正的皇帝了。
銮驾进了未央宫,皇帝去了宣室殿,皇后住在椒房殿,贵妃住昭阳殿,其余妃嫔各有所居。
长安的几座宫殿在这几年间陆续被修缮,重又恢复了曾经的壮丽辉煌,闻燮叫来辇舆抬着自己将未央宫各处都看了一遍,半点儿没有旅途劳累之感,精神极好。
晚间,他在宣室殿用膳,觉得未央宫哪里都好,唯一就是他显阳殿的那些鸟儿还没运过来,叫宣室殿看着空荡荡,让他稍微有些不满。
“那些鸟儿精贵,路上须得仔细了,难免就慢,陛下稍安勿躁,很快就运来了。”赵永安抚道。
朝廷主要是先将各部文书卷宗运过来,这才是要紧之物,大宋开国百余年,累积的文书只运近三十年的就已够忙的了,还有皇帝的私库也得仔细全运过去,中常侍曹邑在建康盯着,皇帝的那些鸟儿不够往前排的。
闻燮提这一嘴是叫下头的人上心些,倒不是强求要先将他的鸟儿运过来。
他在宣室殿躺下,入睡时嘴角都是上扬的。
未央宫比建康宫要大,各宫室建得自然也更大,后宫诸妃所居比以前要宽敞,能住大房子谁想住小房子呢,妃嫔们都很开心。
唯独椒房殿的皇后柳景瑕不开心。
她的兄弟们要守孝,此次迁都不能跟着,皇帝就连宅邸都没有赐。
谢禹珪、骆意、六部尚书、九卿和侍中空缺先顶上来的给事中等人,皇帝都赐了长安宅邸,唯独柳家没有。
柳家在长安官阶最高的竟是个五品舍人,柳景瑕多次向皇帝提出给柳晟升官,皆被皇帝驳了。
现在是皇帝用不上柳家了,不是当初求着柳家了,是吧。
柳景瑕的心日日被不甘与愤恨啃食着,好几次,好几次她都恨不得一刀捅死闻燮算了。
他怎么可以骗她至此!
什么少年相伴夫妻情谊都是假的,几年前的那一点点温情不过是闻燮失意时寻求慰藉,自己只是闻燮寻求慰藉的工具罢了,一旦他风生水起哪管旁人死活。
早该知道,闻燮就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怎么还会被一点温情骗过去呢?
“祖母。”
两位郡主安顿好后相携来找柳景瑕请安,她们大的十八小的十六,出落得亭亭玉立,但因为是靖德太子之女,婚事上竟有些困难,至今还未定下亲事。
柳景瑕对这两个孙女也没有多上心,就放在身边养着,有宫人会照顾。
“都安顿好了?”柳景瑕问了一句。
两位郡主答是,柳景瑕点了点头,随意问了几句宫室住得可好、伺候的人够不够之类的,便让两人退下。
待两位郡主离开椒房殿,柳景瑕忽然问身边的女官:“阿宁今年十八了吧?”
女官答道:“娘娘没记错,正是十八。”
柳景瑕喃喃:“都十八了,她的婚事还没定下来,该定下来了。”
女官在一旁候着,过了好一会儿,忽听皇后道:“我没记错的话,骆尚书今年二十有七,尚未娶妻。年纪是大了些,配阿宁倒也勉强。”
女官吃惊,皇后竟打着这个主意,她抬头,轻声对皇后说:“娘娘何不先问问新阳郡主,看郡主有无意中人。”
柳景瑕说:“她整日在宫中,不见外人,哪会有什么意中人。”
女官便不再多言。
当天晚上,皇后想将新阳郡主指给骆尚书的消息就送到了骆乔手上。
第298章
骆乔驻守、席瞮司牧长安六年多, 这期间,长安几座宫殿的修缮、外廓城扩建诸事皆由二人下发政令,监督诸事。
这长安城里里外外说一句都掌握在骆乔席瞮夫妇手里毫不为过。
皇后无论有何心思, 只要说出来了, 这等大事,骆乔岂会不知。
“柳公去世后, 皇后一直在想办法补偿柳家, 她似乎觉得自己欠了柳家的。”骆乔叫人把信送去给骆意, 好叫他知晓又有人在打他婚事的主意,“皇后的心态真的很奇怪,柳公在世时, 她几乎与娘家反目。”
席瞮道:“皇后如此心态其实也不奇怪。陛下当初求娶她, 柳公是反对的,是皇后坚持要嫁, 我听祖父说过,皇后当时与柳家闹得很僵, 她出嫁时,柳公连丝笑意也无。柳公去世了,皇后想起当初对父亲的任性, 她没办法弥补父女关系了, 就只能补偿到柳家。若是皇后与陛下恩爱一生, 她倒不会如此,只认为自己的当初选择没有错。反之……皇后这是后悔了。”
“失去后才知道珍惜。”骆乔啧啧摇头,“从这个角度上来说, 皇后与皇帝算得上天生一对。”
席瞮被逗笑, 这也能被算成天生一对。
“对了,骄骄的婚事你怎么打算的?”席瞮问。
“他的婚事, 阿爹阿娘都做不了主,我哪里管得着。”骆乔说:“随他去吧,皇后想打他的主意,那是打错算盘了,咱们用不着操这个心。”
席瞮是操心骆意被皇后算计婚事么,他操心的是骆意赶快成个家,就不会像今日这样,到了长安都没进自己府邸,先来姐姐家,还把他女儿给拐走了。
“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成个家,至少身边有人知冷知热。”
“你这话可别叫骄骄听见,否则他能辩得你怀疑人生。”
席瞮长长地叹一口气,真是不让人省心的小舅子。
不省心的骆意这会儿正在哄外甥女睡觉,给小姑娘讲睡前故事。
到了长安,在姐姐家蹭了一顿饭,他顺道把可爱的外甥女也带回来了。
都说外甥像舅,席澧是第一次见到父母经常提起的舅舅,但两人简直就是一见如故,见了礼就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可亲可亲呢。
小姑娘被舅舅陪着玩了好久,到睡觉的时间也不肯睡,要舅舅讲故事。
她被父亲养成了要听睡前故事的习惯,没有就不肯睡。
但骆意已经将了好几个故事,小姑娘却还睁着眼睛不睡,她可太兴奋了。
“好了,故事就说到这里,小孩子要早些睡,不然长不高。”骆意将手轻轻捂在小姑娘的眼睛上。
眼前黑了,小姑娘兴奋地狂蹬一双小短腿,把她的小被子蹬得乱七八糟。
骆意无奈地压住小孩儿的双腿,给她盖被子。
“舅舅,捂眼睛,捂眼睛。”席澧小朋友还想玩。
骆意只得又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咯咯咯咯。”小朋友笑出鹅叫声。
小孩子的脑子实在叫人猜不透,他们总会被一点儿奇怪小事给逗得嘎嘎乐。
骆意深觉自己失策,他没想到小朋友这么难哄,都给她讲故事陪她玩了一个时辰了,她还不睡。
骆意:“狸儿玩了这么久,不累吗?”
席澧:“不累呀。”
骆意:“……”
不过没一会儿,才说自己不累的小姑娘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终于完成哄娃大业的骆意深觉不容易,吩咐乳娘和侍女好生看顾女郎,回到书房,迎面遇上了他姐送来的“惊喜”。
不得不说,皇后很会想,靖德太子的女儿与他都差了辈,她竟想来个乱点鸳鸯谱。
皇帝两年前也暗示过骆意,虽没有适龄的公主,但宗室里有适龄的女郎,待出嫁前封个公主不是难事。
骆意也暗示了皇帝一番,请他趁早打消念头,皇帝听懂后便没再提。
盯着骆尚书婚事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建康的骆宅、邺城的都督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踏平了,甚至还有人找到席瞮这里,要给骆意保媒。
何止是骆意,就连才三岁的席澧都被无数家盯上了婚事。
小姑娘父亲是席瞮母亲是骆乔,注定了她会是长安城里最耀眼的女孩儿,加上没有遗传到她母亲那恐怖怪力,无怪才三岁就被盯上婚事。
这边骆意的婚事这么多年没定下来,无聊的乌衣公子还有拿此事打赌的,赌骆尚书何时成婚、娶哪家女儿,据说每人拿出来的赌注还挺大。
骆意看过姐姐送来的字条后,随手烧了。
没过几日,皇帝进了椒房殿,与皇后说起两个孙女的婚事。
“正好,我也想与陛下说说阿宁的婚事。”柳景瑕正想着挑个合适的时候去跟皇帝说这事呢,没想到皇帝先提起了。
闻燮道:“平国公的曾孙姚清川与阿宁年岁相当,平国公家风好,那孩子相貌人品皆不错,堪为阿宁良配。宫中多年没办过喜事了,又迁都到长安来,就让阿宁从未央宫里出嫁,亦是靖德的脸面。”
柳景瑕听闻燮说着,脸上笑容慢慢落下,最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端儿的脸面……陛下既已定下,想必阿宁不会有什么意见。”
她的儿子现在在皇帝嘴里只剩下一个谥号了,靖德。
靖德的脸面……
一个死人还要什么脸面,要这脸面是能复活还是怎么着!
柳景瑕藏在大袖里的双手握紧成拳,指甲掐进肉里,她也丝毫不觉得疼。
紧接着,闻燮又说:“还有阿玉,也十六了,婚事就一并定下。寿昌的长孙蒋亭不错,与阿玉是门当户对,蒋贺现在在兵部任侍郎,等简溪告老还乡,朕就将蒋贺提为兵部尚书,蒋贺的儿子,错不了。”
“陛下考虑得真周全。”柳景瑕轻声说:“陛下这是准备要封南康王为太子了,是么?”
闻燮不悦道:“皇后,你该谨言慎行。”
“事到如今,陛下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柳景瑕并不惧皇帝的警告,继续说:“一个平国公家的,一个寿昌长公主家的。平国公与老二沾亲带故,从老二小时候就旗帜鲜明地支持老二。陛下的算盘打得不错,两桩婚事,就把平国公、寿昌长公主和我们河东柳氏都绑在了老二这条船上。”
既然皇后非要把话说开,闻燮也不说半句藏半句了,他道:“你们的兄弟们想要在除服之后重返朝堂站稳脚跟,除了与老二示好,还能怎么办?怪只怪你们河东柳氏一代不如一代,但凡你的兄弟们有一个能有你父亲的能力,河东柳氏何至于没落。”
“陛下说得对。”柳景瑕闭上眼,苦涩道:“都是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败光了家中基业。”
闻燮道:“你让你的兄弟们好生辅佐老二,老二是个仁慈的,柳家总不至于太差。”
柳景瑕睁眼盯着闻燮看。
闻燮很老很老了,眼角被皱纹拖着往下坠,变成一道道狠毒的线条,将他的精明自私展露无遗。
他的眼睛不复清明,是两团浑浊的肮脏的黄,让他每一个眼神都带着审视的恶臭,令人作呕。
成婚四十余载,柳景瑕时至今日才看清她的夫君是何等丑陋的模样。
“陛下若早知今日,当年还会任由老二瘸了双腿吗?”
“放肆!”闻燮猛地将手边案几上的茶盏打翻。
椒房殿里外伺候的人瞬间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