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青词如今方知,世间最重的债,非是那些悱恻故事中的情债,而是命。
人若是死了,无论怎么做都是徒劳,死人不会怪罪任何人,也不会原谅任何人。
楚朔风青春年少,豪言壮志都还未及去实现,何其可惜,可哪怕是石神山中那十位手段通天的神灵,最终也被磨灭在时光中,无人知晓。
栾青词想,千万年之后,他又是什么呢?他来不及说出口的爱慕,是否也会在时光中化为齑粉,从此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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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塔内灯火明亮,映着栾青词一身天青袍,绣样在光下如辉映河山,衬得他如霜枝上的红梅,看似纤弱,却也能傲立枝头。
“心魔者,同源同魂,因欲而生。”
栾青词低声喃喃,垂眸看似瞧着古籍,可思绪却已经飘远。
同源同魂,因欲而生。
连灵体都还是原本的他,偏偏性情南辕北辙,心魔是人的劣根性,即便出尘如师尊,也免不了有七情六欲,从而催生了心魔。
“师兄走后第一年,师尊闭关时就出了事,险些断了经脉,连大长老都被惊动了,休养了一年才恢复。我侍疾时,师尊意识不清,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整整两日。
他口中念的、心里念的,都是“小鸾”。
被他念念不忘的栾青词却满心的茫茫然,心魔是玉奚生,但不是完整的玉奚生,甚至……那是被师尊刻意回避的、压制的自己。
心魔说得没错,那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己。
栾青词缓缓捂上心口,出神地望着跃动的灯火,满目平静之下,是已经心痛如催的自己,灯花映在他眸中,依旧死寂,犹如深不见底的黑暗。满室昏暗,门窗紧闭,连一丝月光也无,玉奚生坐在屋中,神色与屋子一样暗沉,竭力压抑隐藏的种种心事欲求,都在不可见人的角落疯狂地翻涌叫嚣着。
他是心魔。
他是劣根。
他是本不该存于世的存在。
可他没错,醒来的这些天,他总是会想到那日西檎岭下的小鸾。他一直被压制着,这么多年浑浑噩噩,最近的一次记忆,竟然是小鸾毫无生机的脸,还有冰冷刺骨的体温。
他这辈子都不愿再回忆,可是那一天的情形一幕一幕,梦魇似的缠着他,叫人片刻都难得安宁。
“吱呀。”
门被突然推开。
玉奚生猛地抬头,透过月色与雪色映进来的光,他眉宇间阴鸷而森冷,从前若是一块清冷冷的白玉,如今这块玉上便被打磨出了冷冽的锋芒。
视线相对的刹那,栾青词都被震慑住了片刻,怔忡的须臾,那人却已经走到自己身前来。
“小鸾。”他轻轻唤,嗓音微哑,“怎么来了?”
栾青词回过神,哪怕早已想过千万遍要如何面对眼前的师尊,但他此刻还是难以从容。
沉默片刻后,栾青词说:“我离宫的那年,就是你出现的时候吧?”
玉奚生微怔,随即笑了:“不是。”
栾青词瞧着他,哪怕内心如何不平静,都还是面无表情,淡淡道:“你不是真正的他,即使占据躯壳,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只是暂时沉睡,早晚会醒来。”
玉奚生的笑依旧,只是眼神却显得有些危险,“那又如何?”
不等栾青词说话,玉奚生便自顾自地笑说:“小鸾,贪嗔痴妄皆是欲,一旦出现,便再难回去,当年的一道念想,成就了如今的我。我因何而生?又能如何消亡?你可有认真想过?”
“你既然不知,又如何能断言,我之于你的情意,会因他的苏醒而消失?”
“爱你的是玉奚生,生出妄念的是玉奚生,是我也是他,事到如今,你还想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吗?”
栾青词一句一句诘问堵得说不出话,分明玉奚生只是站在他面前,可他却觉得那只节骨分明的手掌已经扼制住了他的喉咙,让他脑中空白一片。
“小鸾。”玉奚生垂首,是一个几乎要与他额心相抵的距离,但又差了那么一丁点,暧昧又克制,他说:“你知道,我是心魔,是恶,我不会忍。”
栾青词几乎要颤栗,哪怕是作为心魔的玉奚生,他也半分胜算都没有。
“可师尊疼惜你。”玉奚生的嗓音压抑到喑哑,显得沉冷,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好生思量吧,小鸾。”
栾青词哑口无言,喃喃道:“可……”
“嘘。”
栾青词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唇上覆着温热干燥的指腹,从来不与人亲近的栾青词耳朵蓦地红了个彻彻底底,这下是真说不出话来了。
“师尊还不想欺负你。”玉奚生退了一步,笑吟吟地说:“小鸾,休惹为师不高兴。”
他一口一个为师,自居师长,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放肆,哪里有师长的模样。
分明是退了一步,可栾青词却觉得他步步紧逼,自己才是那个被逼到退无可退的人。
栾青词又气又恼,他得知心魔不过是执念,本想劝心魔休要执着,放从前的师尊回来,哪里想到自己话没说两句,反倒被一阵威胁。
如此还有什么好谈的,不欢而散,栾青词转头就走,将门摔得震天响。
玉奚生失笑,知道小鸟脾气大,也就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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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雪宫不仅在玄都重新稳住脚跟,而且在祛尘的授意下,玄都变动早已传遍各个宗门世家,西陵郡的仙门当初敢追杀栾青词,那是因为栾青词独来独往,又有个以天下为先的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