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却并没觉得有丝毫的反感。
姜菀勉强露出一个笑,说道:“将军言重了,那不算什么。”说着,她犹豫了一下,看着沈澹依旧悬在半空的手与那方手帕,便伸手欲接过。
手指刚触上绢帕的边缘,姜菀便听见他道:“可我不这样觉得。”
“什么?”她微微愕然。
沈澹注视着她,眸光犹如深邃潭水。他一字一句地道:“那般失礼之举,俱是因为我情不能自已。”
姜菀身子一僵,下意识选择了转移话题:“将军说笑了,我——”
“我心慕小娘子,才会如此。”沈澹没有再遮掩,直截了当说出了心中的话。
*
李洪被衙门逮捕后,由于此次他乃手持武器意欲伤人,因此罪名更重,所受的审问也更加严格。
加之京中对断肠散的追查也更加深入而清晰,两相配合之下,很快将此事披露了出来。
李洪原本就被药物折磨得虚透,因此只在监牢待了几日便受不住交代了与自己的远房侄儿李翟针对姜记食肆的阴谋。
而除此之外最令所有人震惊的是,此事竟还有俞家的手笔。
李洪早年便靠着谄媚的本事与俞家酒肆分店的掌柜卢滕走得很近。他自与裴绮和离后,又受了衙门的杖刑,身子一落千丈,偏偏还嗜酒嗜赌,整日寻欢作乐,落下了一身的病。而在他渐渐捉襟见肘之时,卢滕顾念旧情接济了他,让他在酒肆打杂。即便如此,李洪还是很感激卢滕。
正是在卢滕那里,李洪得以接触到了异邦来的那些药物。他服用后惊觉通体舒畅,顿时如获至宝,从此再难离开。因这种种缘故,李洪对卢滕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他又擅长曲意逢迎,察言观色,深知卢滕心中的刺正是姜记食肆。
陈让之事,正是他亲眼目睹了陈让曾去过姜记食肆见了姜菀,并告知卢滕。卢滕认定是姜菀唆使陈让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番话,让酒肆声名狼藉,因此恨极了姜菀。
而年末,俞娘子巡查各坊分店,对他所经营的酒肆大加斥责,并说若是再这样下去,便要革了他的掌柜之位。除此之外,卢滕这一年所能拿到的工钱也大打折扣。新仇旧恨之下,他只想让姜记一败涂地。
而李洪也因和离之事对姜菀深恶痛绝。因此,俞家酒肆落魄后,卢滕不过随意提了几句,李洪便心领神会,连同自己的远房侄子李翟定下了这个计谋。不仅是为了报答卢滕,也是为了泄自己心头之愤。他知道姜家有条养了多年的狗,另辟蹊径,乔装打扮后,借小五之手在那玩具上下了药;此外,他生怕小五那边不够,又安排自己的侄儿将药粉下在姜菀身上。
至于李翟为何会乖乖听话,则是因为李洪手中有他的把柄。当年李翟能进入县衙,其实与陈让差不多,都是在点心中下了药粉,让食物变得极其美味,而药粉的来源也是卢滕与李洪。陈让之事传开后,李翟颇为忐忑不安,但李洪告诉他,只要听自己的话,此事便不会传扬出去。
此次李洪以言语相逼迫,李翟同时也想趁机把姜菀踩下去,自己夺得主厨的位置,便答应了。
衙门所调查出的真相令坊内众人皆大跌眼镜,没想到这桩事情牵扯了这么多人进去,而涉事的几人也被统统抓捕。
起初,几人直喊冤枉。但后来,随着衙门拿出更多证据,小五与那商贩也出面作证,李洪等人便偃旗息鼓了。
至此,姜记食肆终于洗清了所有冤屈,食肆的生意也渐渐回暖。
*
一切尘埃落定,姜菀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许久没有去过沈府了。
那日沈澹的话让她心惊肉跳不敢深思,便急匆匆地告别了。沈澹也没有逼迫她给出回应,只默默送她回去。
最后在食肆门口,两人站定道别时,沈澹却忽然道:“小娘子,我愿意等。”
“等什么?”姜菀看他。
他轻轻一笑:“等你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她一愣,面上立刻热了起来,似乎有淡淡的红色爬上了脸颊,以至于连告辞也没说,便快步小跑进了食肆。
那日过后,姜菀一直没有闲暇来思考这个问题。直到今日,她才静下心来。
扪心自问,自己并不讨厌沈澹,甚至可以说是发自内心把他当成一个可靠的朋友。
可内心深处,似乎还有一个声音在问自己:想想过往那些点滴,难道你真的对他毫无感觉吗?
不知何时,他的声音与身影也一点点刻进了姜菀心中。她以为自己只是把他当成朋友,却面对他的靠近毫不反感。
姜菀有些摸不准自己的心思,可直觉告诉她,所谓喜欢并不能代表一切。
她只想安安稳稳把食肆开下去,做大做强,让一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
可沈澹不一样。他位高权重,便注定他的婚事不会简单。以他的官位,恐怕圣人只会考虑其他出身不俗的高门贵女做他的娘子吧,又怎会同意他与市井之人牵扯不清?
所以,她又能给出怎样明确的回答呢。
姜菀伸手按住心口,感受着那里怦怦的跳动。
她颇有些魂不守舍,却听见食肆门外传来声音:“姜娘子在吗?”
来者正是长梧。他今日脸色不佳,眼底显而易见是担忧。
“是......沈将军有什么事吗?”姜菀起身问道。
长梧道:“阿郎自宫内回府后便一直没用膳,方才随意提了一句,说想吃些甜食。不知姜娘子店中可有售卖?”
姜菀想起自己亲口承诺的事情,有些尴尬,说道:“不如我随郎君去沈府,给将军做些点心吧。”
长梧似乎松了口气,点头:“如此也好。”
姜菀到了沈府后,挑了几样食材开始做。她搓了搓手,将红枣在冷水里洗干净,再切开去核,将糯米粉加水揉成椭圆形后塞进两瓣红枣之间。
她发觉厨房还贮存了些桂花蜜,便浇了一些在上面,做成“开口笑”。嫣红的枣肉包裹着雪白的糯米团,红白相间,又如绽开笑容的小嘴。
除了这样,姜菀还准备了一样温热的花生酪。
然而她正打算把点心交给长梧时,却发现后者不知何时不见了踪迹。姜菀担心点心放凉了,便按着自己记忆里的路线,往沈澹卧房走去。
*
沈澹回府时,长梧正候在门前,见他回来便迎上去道:“阿郎回来了,这会子应当饿了吧,我让厨下备了膳,马上便端上来。”
他揉了揉眉心,淡声道:“不必了。我今日没胃口。”
长梧欲言又止。
沈澹没在意他的神色,径直往后院卧房走去,却发现屋内已经点了烛火,光亮摇曳之间,往日总是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的房内,一抹侧影正投在窗纸上。
沈澹看向长梧,意示询问。
长梧小心道:“应当是姜娘子,她今日来府上了。”
沈澹步伐一顿,恍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似乎今日是一个再平淡不过的日子,他自宫中归来,而她正在等着自己。只要推开门,便能看见她如花的笑靥。
长梧见阿郎喜怒难辨,不由得怀疑莫非是自己会错了意?他正想说什么,却见沈澹几步上前,推开了卧房的门。
姜菀送点心时,在门外唤了几声都不见回应,接着房门又被风一吹,缓慢敞开。她犹豫了一下,便进去将点心搁下,打算离开时,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她回头,两人正好迎面遇上。四目相对的一瞬,姜菀情不自禁低下了头,低声道:“将军既然回来了,那我便——”
话一出口,姜菀余光瞥见沈澹一身外出的衣裳打扮,显然是刚刚回府,那长梧为何说是他亲口吩咐了想要吃些甜食?
她正想去问问长梧,却见对方冲着她一笑,立刻溜走了。
一时间,房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姜菀有些局促地盯着房内的地砖,却感觉到沈澹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说:“小娘子,对于我那日的话,你有没有想对我说的?”
第78章 地锅鸡和花生紫米粥
随着姜记食肆重振辉煌, 俞家酒肆则如风中落叶一般飘零。卢滕等人被抓,永安坊内的俞家分店一时间没了主心骨,便只能暂时闭店。
“小娘子,我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思菱回想着这些日子的经历, 忍不住喟叹。
“只盼着这样的‘苦’, 不要再经历了。”宋鸢说道。
周尧与宋宣也深有同感, 不觉感慨了几句。几人一转头, 却见姜菀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分明正在揉着面团, 但动作却顿住了。她眼神迷茫,空无所依地看着前方, 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不能自拔。
思菱与宋鸢对视一眼,小声道:“小娘子这几日好像有心事。”
宋鸢点头:“那日从沈府回来后,小娘子就时常恍惚。”
“莫非是沈府给小娘子委屈受了?”思菱皱眉。
几人在那边窃窃私语, 姜菀却毫无察觉。
她今日打算做地锅鸡的,先将鸡切成块, 加上各种调料腌制,下锅炒香后小火慢炖,再把面做成的贴饼贴在锅壁。
在开火之前, 她先把面和好。
等到贴饼被烤得焦黄, 鸡肉也冒着诱人的香气。红绿色的辣椒均匀地撒在锅中, 锅中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姜菀招呼大家坐下开吃, 自己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炖得很软烂入味的鸡肉。
她吃得很香,渐渐也忘了一些心事,开始专心地品尝着唇齿间的香味, 以至于额头渐渐冒了些汗珠。
周尧与宋宣吃得快,便先去了厨房收拾。思菱一肚子话想说, 但见姜菀神情认真,便忍到了吃完才开口道:“小娘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为何这么说?”姜菀愣了愣。
“因为我瞧小娘子总是眉头微蹙,神色若有所思。”思菱道。
姜菀低眸一笑,说道:“不必担心,我......我没什么事。只是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有些力不从心。”
话虽如此说,她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日在沈府的情形。
面对沈澹的问题,姜菀心乱如麻,踟蹰半晌才涩然开口:“将军身居高位,何愁寻不到一门好的亲事?实在不必耗费时间在我身上。”
沈澹面色不变,道:“若无你,何来好的亲事?”
“阿菀,”他第一次这么唤她,语气低低的,尾音是莫名的缱绻,“我从未喜欢过别的小娘子,只有你。”
那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姜菀只觉得耳尖都好似被烫了一下。她一时间有些慌乱,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默了默,换了个问法:“你厌烦我吗?”
姜菀下意识回答:“自然不会。”
他紧接着问道:“那你觉得我是哪里不好?”
“将军,”姜菀平复了心绪,抬头看他,“你哪里都好,只是我们的身份并不相配。”
沈澹的笑容渐渐淡去。
“我想将军明白我的意思,”姜菀伸手掐住掌心,面上一派平静,“我出身市井,并无任何高贵的家世,而将军你位高权重,又是圣人最爱重的臣子,将来你的婚事必然不能随意。你会迎娶与你门当户对的世家贵女,而不是我。”
她语气淡然,但心却好似被揪住了一般隐隐作痛。
果然,自己并不能欺骗自己。她对沈澹,竟不知何时也起了那般心思。
沈澹面上掠过一丝黯然,他上前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只能徒劳地僵在半空。
许久,他轻声道:“阿菀,我明白你的心事。可我从不在乎什么出身家世,我只知道,我心悦的是眼前这个人。不论她有怎样的身份,都无法改变我的心意。”
“所谓家世门第,那皆是身外之物,”他轻叹,“君恩如流水,又何来百年不变的富贵呢。今日官居几品,明日或许便是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