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菀点点头:“既如此,那么我便可以去他府上探望了吧?”
“姜娘子!”荀遐突然提高声音,拦住了她的去路,“这几日你可能......不能去。”
“为何?”姜菀疑惑不解。
他动了动嘴唇,艰难解释道:“将军他......尚有要事在身,恐怕无暇见你。”
姜菀愈发起疑,但多番追问之下,荀遐始终三缄其口。她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辞别了荀遐后立刻就往沈府去了。
守门的仆从认识她,也不敢阻拦,但姜菀却在通往后院的路上被长梧拦住了。
他急匆匆赶过来,神色忧愁,却仍打起精神向她勉强笑着解释:“小娘子来得不巧,阿郎此刻不在府上。”
姜菀站在他面前,轻轻吸了口气,忽然从生冷的空气中嗅到了一丝浅淡的药味。那味道虽淡,却难掩苦涩,似乎并不是沈澹素日服用的治疗胃疾的药。
她敛了神色,说道:“将军他真的不在府上?”
长梧正要点头,忽然身后的廊庑尽头奔过来一个人。那人似乎没发现姜菀,满头大汗地走近了,向着长梧道:“阿郎醒了,可以服药了。”
长梧来不及劝阻,此话便被姜菀听了个一清二楚。她神色瞬变,急声问道:“泊言他在府上?他到底怎么了,为何又要服药?你快说。”
“姜娘子,恕难从命。奴也是......也是奉了阿郎的命令,不能将实情告诉你。”长梧低着头不敢看她。
姜菀见他这吞吞吐吐的样子,愈发明白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咬紧牙关,正想再追问几句,偶然一低眸,却发觉那个向长梧禀报的仆从衣角似乎沾了点深褐色的印子。
与其说是滴落的药渍,不如说是......干涸的血迹。
她只觉得头脑嗡的一声,如同被大锤重重敲了一记。
第85章 盐渍青梅
担忧与惊惧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姜菀顾不上太多,伸手推开长梧,便要往后院走去。
“姜娘子!”长梧慌忙拦在她面前,“阿郎的命令奴不敢违背, 请恕不能放您进去。”
“那你告诉我, 他到底怎么了?为何自回京后便迟迟不曾露面?就连荀将军也三缄其口不肯告诉我真相?”姜菀又气又急, 声音不自觉颤抖了起来。
长梧讷讷道:“阿郎......阿郎他......”却还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姜菀见长梧依然不吭声, 索性不再追问,加快步子向沈澹素日起居的院子走去。长梧不敢上手阻拦, 只好一面说着“姜娘子留步”,一面竭力挡住她的视线。
尚未靠近沈澹的卧房, 忽然自屋内传来一声剧烈响声,似乎是什么瓷器跌落在地摔成了粉碎。接着,是熟悉却又压抑的咳嗽声, 夹杂着无尽痛楚。姜菀步伐僵住,她从未听到过沈澹这样痛苦的声音, 即使在从前他被胃疾折磨时,也总是强忍着不曾呼痛。他本是那样一个坚不可摧的人啊,为何会有这般时候?
想到那刺目的血迹, 姜菀深吸一口气, 任由心狂跳着, 缓缓走近, 伸手推开虚掩着的门扉。
甫一进屋,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姜菀放轻步伐,循着声音往卧房深处走去。
隔着纱帘, 她听见一阵沉重的呼吸声。长梧紧随其后,情知再也瞒不了她, 只好低垂了头。
“长梧,”倏忽间,沈澹低哑的声音响起,“把药端来。”
姜菀没有说话。若是平日,以沈澹的耳力与感知,早已听出自己的步伐与气息,可如今,他却以为来者只会是长梧。
她轻轻揭开纱帘,走了进去。
沈澹正坐在窗边榻上,腰身低陷,一手攥成拳垂落身侧,另一只手平放在桌案上,指尖微蜷。他脚边散落着一对碎瓷片,不知是因何缘故摔落的。
他半晌没听见长梧答应的声音,便缓缓抬起头看了过来。那张面庞苍白憔悴,嘴唇灰白,眼底全是细密的血丝。
姜菀鼻尖一酸,眼底迅速泛起湿意。
对上那双眸子里的惊愕与心疼,沈澹登时怔住,仓促地低下头去,本能地想要设法遮掩,然而却很快意识到如今的情形下,他的一切神情与举动都无所遁形,被姜菀一一看在眼里。
“阿菀,你——”他刚一出声,气息便一阵错乱,立刻剧烈咳嗽了起来。他硬生生屏住气,想要将咳喘声憋回去。
姜菀沉默上前,轻轻替他抚着后背顺气。她的手心隔着衣裳贴上他脊背的那一刻,沈澹的身子轻微一颤。
他转开脸没有看她,语气生涩:“......你怎么来了?”
“若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姜菀竭力平稳语气,问道。
他默了默,柔声道:“我没有什么大碍。”
沈澹说话间,姜菀却发现他袖中露出手帕的一角。她心念一动,很快便将那方帕子抽了出来,却见其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是很新鲜的红色,显然是刚刚沾染上没多久。
她咬住嘴唇,声音不由得带了些哽咽:“......即便如此,你还要说自己并无大碍吗?”
一旁的长梧端上了药,低声道:“阿郎,趁着药还温热着,快些服了吧。”
药盏搁在桌案上,沈澹欲要伸手,姜菀很快接了过来,凑到了他唇边。
待沈澹服了药漱了口,又拈了几颗盐渍青梅吃了,长梧才退了下去掩上了门。
姜菀碰了碰沈澹的手,感受到他手的冰冷。这屋子里烧着炭火,却丝毫没让他的身子暖起来。
见沈澹气息渐渐平和,姜菀开口道:“在边境的这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并不似你塘报中所说的那样顺利?”
事已至此,沈澹知道也没有瞒她的必要。他道:“其实,天盛毒药粉之事处理得也算顺利,那些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已被尽数缉拿。”
“我们到达边境的几日后,便听闻天盛国内再度爆发了动乱,他们自顾不暇,已经没有精力来与我们争斗。天盛如今的君主对内残暴不仁,早已招致了百姓的骂名,又因毒药粉一事,天盛再无法与我朝有贸易往来,这对他们来说亦是重创。”
“于是天盛君主的一位异母弟弟趁机集结势力公然逼宫,国君原本就已失尽了人心,又因终日寻欢作乐而身体虚透,受此惊吓竟然暴毙了。国无君,因此极其混乱。这位逼宫的皇子曾与我朝也有些来往,对圣人恭敬有礼,我们便稍稍插手了一番,助他顺利平息了争斗,坐稳了位置。他也立下誓言,此生绝不与大景为敌,还亲自交出了罪魁祸首贺兰悫,任凭我们处置。”
姜菀没想到短短数日竟发生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但她依然记挂着沈澹的病症:“然后呢?”
“你还记得我先前与你说过的与贺兰家的宿怨吗?我去见了贺兰悫,他身为此事的得利者与策划者,我只欲除之而后快。”
“他说,我二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但各有立场也难分对错,他也不想对我怎么样,只要求我同他比试一场,”沈澹唇角扬起一抹冷厉的笑,“我无心恋战,只想尽快解决此事,他却反以言语相激。”
“他说,他父亲贺兰易曾对先父下过战书,但先父却不敢应战,只专心于战事,是个实实在在的懦夫,”沈澹说到这里,怒气上涌,呼吸急促起来,“父亲有一身绝佳武功,因此不少痴迷武学之人都会向他讨教,以提升自身。而贺兰易此人却居心叵测,他昔年向父亲提出比试的请求,并非真心实意想要切磋,而是意欲在比试中伤害父亲,从而折损我朝驻守边地的兵力,父亲岂能应他?”
“我虽知他是故意为之,却还是无法忍受父亲九泉之下依然被人污蔑,恼恨之下便与他打了起来。此人空有拳脚却无功夫,不过几招便被我擒拿住。新仇旧恨之下,我只想让他顷刻间毙命。可他却说,有一件往事要告诉我。”
他狠狠一拳击在桌案上,语气是切齿的恨意:“他说,贺兰易当年曾使出奸计,暗中命人在父亲的饭菜中下了能使人筋骨酸软的药,父亲服用后才会中了他的毒箭,进而身亡!可恨我这么多年,却一直不知真相。”
姜菀听得心惊:“当年,沈帅身边护卫众多,他是如何得手的?”
“人有贪欲,欲壑难填,”沈澹说道,“当时大军驻扎之地附近有不少流民,父亲心慈,常命人给他们布些吃食,可这贺兰易却趁机以重金利诱其中一人,设法潜入了厨下,将药下在了其中。”
他眼底血丝更浓:“我以为父亲是因为那支毒箭,可我却没能发觉他在中箭之前便已有不适......我有何面目当他的儿子?”
“贺兰悫癫狂之下,对我大加嘲讽,说我枉为人子,竟连自己父亲的死因都不知情,即便如今位居高位又能如何?”
“紧接着,他又冷笑道:‘你身为禁军统领,绝世武功,却还是中了我的计,当年你杀了我的父亲,今日我也要让你尝尝这毒的厉害!我虽不能亲手杀你,却绝不能让你这后半生好过!’”
“我催动内息,惊觉一阵晕眩感袭来,喉头一阵腥甜,深知不妙,便趁着尚有意识,一掌掐碎了他的颈骨,亲手了结了他。”
“我身边的人很快赶了过来,见状立刻去捉拿贺兰悫身边的人,逼问他们,说此毒中了后会变得虚弱无力,呼吸急促,难以安寝,并有......咳血等症状。而解药早已被贺兰悫毁了,解药的成分虽有药方,但配比只有贺兰悫知晓。”沈澹说得轻描淡写,姜菀却觉得心仿佛被钝刀割过一般。
她握住他的手,问道:“此毒毒性强烈吗?”
沈澹迟疑未答。
姜菀说道:“此事你不可再瞒我骗我。”
他顺从地点头,说道:“郎中说,此毒并不致命,但若是清除不尽会后患无穷。解药所需的那些药材并不难办,难的是要找出最合适的配比,而在此期间,试药是必不可少的。但由于其中几味药药性烈,因此可能会与体内的毒素相克,进而产生种种反应。”
“......什么反应?”姜菀低声问道。
他沉默良久,艰难地道:“或许会情绪失控,发狂伤人。方才,我便险些克制不住,因此才会抬手掀翻了桌案上的茶盏与碗碟。”
“所以你才不肯让我知道此事吗?”姜菀起身走到他身侧,望着他明显消瘦的脸颊,情不自禁伸手轻抚上去。
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阿菀,我怕我会无意识地伤到你。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怕再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可你不告诉我,我更会日日夜夜挂念,”姜菀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况且,不论是什么事情,我们都该共同面对,你何苦要瞒着我?”
她说着,语气又急切了起来:“你可知,今日我在房门外看见仆从衣角的血迹,听见你的咳嗽声有多慌张?你为何忍心让我被蒙在鼓里,为你空自悬心?”
姜菀转过身去,将眼角的泪悄悄拭去。
沈澹捕捉到她语气中的哽咽,心头一窒,艰难地起身,轻轻张开手臂,从身后拥住了她:“对不起,阿菀,我不是有意让你担心的。我只是怕自己......怕自己无法好转,落下终身的毛病,岂非连累你一辈子?若真是那样,我——”
“你要怎样?难道你要永远不见我,不愿同我说话了吗?”姜菀扭过头,眼中湿漉漉的,带着几分不甘几分委屈。
他被那眼神刺痛,情不自禁低下头,却没有作声,像是默认了。
“沈泊言,自你离京,我便想清楚了当日你那个问题的回答。我想过,纵使前路会有许多曲折坎坷,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同你并肩走下去。可是,仅仅是这一件事,你却不愿让我知晓。”姜菀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失望。她抬手抹了抹泪,挣开沈澹的怀抱,恼道:“既如此,那我便走了。”
刚迈出去一步,手腕便被人牢牢抓住。
那剖白心意的话语沈澹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回过神。他面上掠过一阵潮水般的喜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她:“阿菀,你......”
得到了姜菀肯定的回答,他忽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阿菀,我只是......担心自己无法好转,我......我并不是存心想欺瞒你——”
他察觉到自己似乎使了些力道,生怕握疼了她,慌忙又松手,却见姜菀慢慢转身,面上虽还带着责备,但眼底却隐约有冰山融化。
“不许胡说!”姜菀伸手去掩他的唇,“你乖乖听郎中的话,好好吃药,怎会好不了?”
她温热的掌心轻轻贴着他的唇瓣,有些细微的痒意擦过。沈澹自她手指上方看她,那眼神有太多姜菀看不透的情绪。
他握住她的手,缓缓贴在自己心口处。
姜菀听见他柔声道:“阿菀,我知道错了。往后,我不会再瞒你任何事。”
“我都听你的。”他低声呢喃。
她抬眸,对上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想靠近。
沈澹鼻间嗅着她身上的浅淡香味,原本疼痛欲裂的太阳穴似乎被轻柔的泉水抚过,本微眩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清明。
目光所及是小娘子嫣红饱满的唇,他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缓缓低头。
第86章 红糖小丸子和酸甜茄丁
“阿郎, 郎中来——”长梧的声音十分煞风景地响起,两人同时回神。姜菀这才惊觉她距离沈澹只有几寸,不由得一阵慌乱,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沈澹重重呼出一口气, 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 转头看向来者:“何事?”
长梧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坏了阿郎的好事, 不由得讪笑:“阿郎,郎中来为您把脉看诊了。”
“请他进来吧。”
既然有外人来, 姜菀不欲出面,便顺势走到了他房中的屏风后, 静静等着郎中的诊脉结果。
一阵脚步声传来,姜菀听着沈澹与郎中简单寒暄几句后,便沉默了下来, 想是开始把脉了。
片刻后,郎中开口道:“郎君此症有所好转, 但体内毒素依然尚未清除,先前开的药方我也已做了调整,自明日起郎君便可用新药方。这些日子, 郎君可能会出现一些反应, 属常事, 只需身边人小心伺候便可。郎君这些日子的饮食除去辛辣之物, 其余并无忌口,可多吃些合胃口的膳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