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自请去送粮草的。
赵巍衡猛然见到魏成淮主动揽下此事,还满脸讶异,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魏成淮不满意了,借此委婉表达不满。可赵巍衡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出来,难道是因为他前头用坏了魏成淮的弓?不能吧,魏成淮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或者是他上回偷摸了魏成淮那匹好马?不可能,他做的隐秘,不可能有人知道!
总不能是因为他左脚先迈进营帐吧?
赵巍衡哪会知道,有些人看着像过命的兄弟,其实暗地里想当他的妹夫。
等到护送粮草回营以后,魏成淮就莫名发觉自己最近时不时受到赵巍衡送来的良弓。有一回缴获了上好的马匹,赵巍衡这个好马的人,竟然主动让给了他,实在叫人犯糊涂。
赵巍衡是个英雄,别的不说,但极为爱马,每每还总是觊觎他们这些将军□□的良驹,看着就像是想把马偷回家藏起来的。
还有赵巍衡忍痛割爱送好马的时候,真是稀奇。
别说魏成淮了,就连军营里的其他人都觉得奇怪,揣测纷纷。
若说哪里没受此事影响,必然是崔舒若所处的罗良。前线军营的小事,哪能引起罗良的变动,能叫罗良色变的近来只有一个崔舒若而已。
她信守承诺,第二日就督促人建造坊市。
而建造坊市需要劳动力,崔舒若一改以往命犯人或是征召劳工的举措,而是花钱雇人,自愿前来。除了每日的工钱,还供一顿饭。
不提将来坊市建成能给罗良、给百姓带来多少好处,光是现在就有不少人受益。
去做活,有钱拿,有饭吃,而且不拘是罗良人还是汉人。尝到甜头,又有诸明月托底,受到的阻碍十分小。往昔不管是哪朝哪代派来的能吏,到了罗良都要头疼。势力杂乱,氏族有大多排外,连罗良的其他氏族彼此间都看不顺眼,更别说是汉人。
可崔舒若从一开始就让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这在罗良十分罕见。
偏偏她就是做到了。
而且崔舒若是仙人弟子的名声也渐渐传出来,罗良人都认为崔舒若是上天派来帮他们的,那是神灵的旨意。至于在罗良周边生存的汉人,则认为崔舒若是仙人指派来辅佐明主,结束乱世的人。
过往不也有这样的先例吗?
梦中被仙人授予兵书,后来带着军队横扫天下,辅佐明主,载入史册。或是得到仙人指点,做了明君的谋士,来日位极人臣。
因此罗良的人对崔舒若都接受良好,包括那些族长们。
但也有人为此头疼,崔舒若在罗良的声望越大,越受百姓爱戴,便意味着大齐的声望越大,地位越稳固。派来此处的细作,当日接到的命令便是将陈樑一事大做文章,闹得越凶越好,最好使得大齐与罗良关系破裂。
而今被崔舒若一搅和,所有的辛苦都落了空。
躲在暗处的细作,看着崔舒若与诸明月在众人的拥戴护卫下,出言激励建造坊市的工匠和前来看热闹的百姓,神情渐凝。面容普通憨厚的细作掩去寻常百姓不该有的恼恨不甘神色,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一炷香后,雪白的鸽子扑簌着翅膀离开了罗良,去往另一个方向。
*
鸽子飞到周宁王世子身边时,下人正送药到案几上。
他取下鸽子脚上系着的信,挥手命下人退去。
等到展开小小一卷的信纸,看清其中内容后,周宁王世子非但不生气,苍白虚弱的脸反而溢出笑意,与有荣焉般夸赞道:“不愧是吾家血脉,肖似祖父。”
他不过才说了一句,便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犹如风中白纸,颤抖飘零。
周宁王世子的手修长如玉,可惜太过瘦弱,如同裹着层皮的骨头,脆弱诡异,却有种破碎的美感。而此刻,那只白如雪的手掌上溅染鲜红血迹。
是他刚刚咳嗽时咳出来的。
他目光微凝,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一笑,眼神从讶异到本该如此的释然。
周宁王世子看着摆在眼前的药,想起它的苦滋味,瞬时有了决断。他将药碗拿起,走到窗边的盆栽旁,慢慢将药浇灌其中,动作轻缓,嘴角带笑,仿佛做的是世上第一风雅事。
他的嘴唇全无血色,但人依旧单薄美丽,嘴角轻轻翘着,“也罢也罢,这药我无福消受,只盼你能长得好些。”
第91章
也不知他是在说那盆栽, 还是别的什么。
除了他,应也无人知晓。
甚至是他的亲娘。
有时候太过聪明透彻也并非好事,慧极必伤, 上天待世人总不愿太圆满。
然而不论周宁王世子想做什么, 目前都看不出来, 也不曾影响旁人。
崔舒若也为罗良的事而忙碌, 她一向是要做便得做到最好的性子。既然皇帝把罗良托付给她,她必须确保即便哪一日自己离开, 罗良始终能井然有序。
唯一能做到这种境地的, 便是完整的律令, 严格的规章。
崔舒若下了大力气,规定坊市内必须统一用大齐的度量衡,还奏请皇帝,为罗良与中原的贸易专门设立监察府,以此确保公正。倘若有暗中牟利、官商勾结等行为, 一经发现, 都可上报监察府,由监察府核实。
经过崔舒若的大力整治, 贸易上的歪风邪气为之一清。
但光让百姓富还不成, 真正想要一个地方吏治清明, 民风清正,唯一的办法便是开启民智。只有如此,才能叫罗良百族摆脱蛮字, 彻底开化。
崔舒若主动向诸明月提起在罗良举办学堂一事,想要让罗良百族的人尽皆参与, 便不能离开诸明月的支持。
哪知崔舒若才对诸明月提起来,她就欣然应允, 且十分兴奋。
“公主所言甚是,我亦曾动过在罗良开设学堂的念头,奈何仅凭我一族之力,无法做到。今日得知公主所念,明月不胜欣喜。请公主放心,只要能有学堂,我必督促罗良各族孩童前来。”
崔舒若却摇了摇头,“不仅是孩童,我听闻罗良各氏族的巫者、头领多是代代相传,若是可以,我希望他们也能多些人来进学。”
“这?”诸明月迟疑了。
“他们大都已经在族里建立威信,有些甚至上了年纪,当真要来吗?”
崔舒若点头,“要,不过可以尽量选年轻力壮些的。你放心,我不会叫他们和孩童们上同一个学堂,不会损了他们的威信。他们学的也不大相同,巫者可以学医术、星象,头领们学些简易的术算总比靠打绳结记数要好吧……”
在氏族里,巫者有沟通天地鬼神之能,祈求风调雨顺是找他们,有人病了伤了也是找他们。可巫者虽有代代相传的草药与房子,但不知医理,方子死板,无法准确的医治病人。
崔舒若也是仔细观察过后,才提出来的。
因为汉人的郎中罗良族人信任不深,摒弃巫者去找郎中无异于天方夜谭。还有头领们,即便他们昏聩无知,只懂得作威作福,可只要他们从他们爷娘的肚子里出来,就能有荣华富贵,就可以奴役管辖的人。想要一口气薅掉他们显然不大可能,那就只有通过读书明理,试图引导开化他们。
崔舒若对诸明月稍作解释,便很快令诸明月明白了当中的好处。
诸明月的确有眼界,可她毕竟在罗良长大,对自幼生长的土地除了由衷的依恋外,也识得她不能跳开自身环境去观察一些弊端。因为对她而言早已习以为常,但崔舒若不是。
两人又细细商议了一番,待到离去前,诸明月突然对崔舒若行礼,态度郑重,“罗良能遇公主驾临,是所有百姓的福分!”
诸明月对崔舒若深深弯腰拜下,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
崔舒若站起身将诸明月扶起,同样道:“我于罗良不过是过客,郡主才真正是呕心沥血,罗良的百姓也必定会世世代代铭记你所做的事。”
崔舒若所言,同样出自真心。
有诸明月的大力支持,加上读书识字在哪个地方都是金贵事,又怎么会没人愿意去?唯一出乎崔舒若意料的是前来的孩童里,女孩占了一半有余。
崔舒若看着里头坐着的穿着罗良族服饰的女孩,一时恍惚,她花了不知多大的力气,才在并州的绣坊让极少数女工能识字,可在这里,确有那么多的女孩能坐着识字。
她想,若是来日所有的学堂都能如此,该有多好?
崔舒若暗自畅想时,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明明见过这景象的,在现代的时候。可惜来了这里不过短短几年,便真的快要忘却了。
崔舒若不知道自己的努力能给未来带来多大变动,可只要能早一日让现代时的景象到来,她所做的便有意义。
不仅是崔舒若在罗良的战果斐然,前线也是大获全胜。
只待赵巍衡所率大军打赢南边最后一位敌人,自此以后,动荡多年的时代,便能再一次迎来南北一统的时刻。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上天不会那么仁德。
它总要叫人有所缺失,才算满意。
崔舒若回到住处时,提着篮子正高兴,窦皇后和她一样喜爱吃甜食,于是水果也喜爱甜的。今日她去一位氏族族长家中做客,那里长了颗石榴树,颗颗石榴都饱满可爱,比普通的石榴要大上一倍。
崔舒若多看了两眼,族长的妻子也很识眼色的主动要送石榴。崔舒若婉拒了让下人摘好送去的提议,而是自己动手摘石榴。
她离开并州已久,和窦皇后之间全靠书信往来,偶尔送些新奇的玩意,倒是窦皇后十分惦念她,天还为冷就着人千里迢迢送来厚衣裳和皮毛等等,女儿家用的胭脂水粉自是不会落下。
崔舒若也不知怎么回事,近来十分想念阿娘,待到这边事了,也到该回并州的时候了。
正巧今日瞧见这石榴,到时候连同书信一起送去并州,不知阿娘见了可会欢喜。
然而崔舒若才刚下马车,脸上的笑容都未曾收,就遇上了前来送信的人。
来送信的是皇帝身边得力太监刘公公的干儿子,崔舒若对他有印象,虚胖且白,像是吹气的大白馒头,但还挺顺眼的,似乎是姓胡。
先头见到胡公公时,崔舒若还没有意外,宫里时常给她送东西。
可看清胡公公的脸色后,崔舒若脸上的笑凝固。等到听清楚胡公公说的话时,崔舒若彻底没了笑意,皱起眉。
只听胡公公焦急道:“公主,皇后殿下病重,圣人有旨,请您速速赶回并州。”
“砰。”
是石榴从篮子里滚落的声音,也不多,就是一两个,毕竟石榴太大,篮子又被装得太满,怎么可能永远稳稳当当呢?
前头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崔舒若伸手,恰好行雪递手,接过了一篮子的石榴。
崔舒若并没有被这个消息打击得一蹶不振,也不似寻常柔弱的女子堪堪昏厥,而是冷静道:“行雪,你带人收拾东西。
庞德,你去找罗良郡主,还有娄县令、喻校尉……”
崔舒若理智到可怕,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一切。
若是有人能握住崔舒若的手,便会发现,冰的彻骨,全然不似她面上看着毫无波澜。
趁着人还没有来的间隙,崔舒若在书房一封封的写信,有给太守的,有给当地族长的,崔舒若把能想到的按次序安排好,再命人送出去。
等到人来了以后,崔舒若又开始交代事情,移交权责。
屋内是严谨的叮嘱,屋外是紧张的搬移,下人们还不敢发出大声响,即便走得又快又急,脚步声却不重。即便如此,密集的窸窣声还是如鼓点般敲打屋内其他人的心。
只有崔舒若始终不受影响,真正能影响她的人,并不在这。
崔舒若人喊得急,事情却交代得清楚,不过一个时辰就把事情移交清楚了。她送完人直接坐上马车,尽管时辰仓促,可公主府的下人也不是吃素的,行囊备好,亲卫列与车架两旁。
仅仅留下寥寥数个下人收拾府邸,其他人都跟着一道走了。
直到马车驶出城,过了河,崔舒若始终冷静且板着的脸终于有所松动。她望着漫天霞光,还有被照耀的曜曜河水,眉间流露出一丝迷茫恸然。
阿娘怎么会病重呢?
窦皇后虽有旧疾,可一直好好养着,御医也都每个几日请一次平安脉。倘若有不对,早该察觉的,可为何前几日她受到的信里,阿娘还写了带阿宝在上林苑打马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