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昨日再晚到一秒……他甚至都不敢想。
“好不好?”林柳捧起她的脸来。
弘九手中拎着个食盒返回来,手里提的羊角灯晃着眼睛,直到走到近前才看清默默对视的两人。“哎哟”一声便遮着眼睛躬身要逃。
被江满梨看见了。江满梨握住林柳的手,从自个面庞上牵下来,笑着叫住弘九:“给郎君的吃食拿进来罢。”
一盅姜母鸭,一笼拿上釉白瓷盘垫着的小笼蒸牛肉,两小碗稻米粥,粥里点了鸡肉糜。
两人并肩而坐,江满梨拿小碟给林柳盛鸭肉,并一碗粥垂眸笑着递过去,道:“你阿娘还真是喜爱这油淋鸡肉糜粥。”
林柳也跟着笑了,道:“这东西儿时吃得尤其多,后来去国子监念书,就少与阿娘一同用饭,却不知阿娘仍常吃这道粥。”
到底是路上奔袭了许久,林柳腹中空空,菜还未吃一口,粥一到手便喝的精光。江满梨鲜少见他这般饥饿的样子,也觉有些心疼,把手边的另一碗也推过去。林柳净了手,取小盘中一只鸭腿,捏在指尖旋了旋,找到肉汁多且嫩的那一面,先送到江满梨嘴边。
姜母鸭是以芝麻油炒香厚姜片,加酱油、蜂蜜、米酒来炖煮。小火慢炖得焦香软烂,骨酥汁透,江满梨嗓子不舒服,象征性地用牙尖咬下一点点。姜味浓郁沁鼻,酒香入肉,炖得不错,若是少些蜂蜜,再多加一点点腐乳……
林柳道:“是府上请四司六局的人来做的罢?”江满梨点头。林柳又道:“不如你做的好吃。”
江满梨噗嗤笑了,轻声道:“你又没吃过我做的姜母鸭,怎知就比这个好?”
“这个呢?”又把小笼牛肉推给他,“你尝尝。”
二寸许的大片牛肉,旋叠铺在夏日采集的干荷叶上。裹了剁得极细的葱姜花椒末,又加甜、辣两种豆酱,裹腐乳汁。最后抓上香料炒制过的熟米粉,红油封顶,上锅大火蒸一个时辰,蒸得筋肉皆断,入口软滑,出笼调蒜泥、香菜。
肉片肥厚,裹了米粉,便愈显得软糯勾人,筷箸拎起来,一动一弹。连着铺于表面蒜泥香菜卷起来,还未入口,林柳便笑道:“这是你教着做的。”
“噫,”江满梨奇了,“这又是如何知晓?”
今晚林舫波和王氏都不让她下厨,却是她看着厨司的人做这道小笼牛肉实在看不下去了,指点了一二,让那庖厨多加红油,又在炒米粉时放了些许香料。
林柳笑着只吃不说,姜母鸭吃完鸭腿便不再碰了,只把牛肉吃得干净。二人边吃边聊,江满梨实在忍不住问起昨夜的事。
林柳本是怕她再受惊吓,有意不提此事的。见江满梨执意想要知晓,便挑着些关节讲与她听。
这才知道,原来昨日谏安去接她时发现了那几个假扮太监之人的踪迹,见那几人鬼鬼祟祟潜入小市,以为是要对她不利,遂上前驱逐。哪知几人身手不错,且战且退,谏安被引入埋伏,才惊觉事有蹊跷。
恰林柳率人巡察经过,前去解救,伤便是那是负下的,而后快马加鞭返回小市,见江记的门铺已经被砸。林柳这才干掉那络腮大胡的几人,冲进后院,把江满梨三人救了下来。
而余昊苍之所以能逃走,不过是大理寺欲擒故纵。目下已经以凶案在逃的罪名查封了余家在京城的酒楼市铺,只待他慌不择路,主动把后头的大鱼暴露出来。
江满梨托着下巴,听闻此种种,既觉着惊心,更多是后怕。然听见说余昊苍逃走是大理寺的计谋,又觉得安心许多。不知不觉往林柳身旁靠了靠。
林柳看她小脸煞白,尖巧的下巴埋在软毛中一言不发,忍住再度问她提亲之事的冲动,只顺势把她揽过来,靠在自己肩上。
抚了抚她细瘦的手臂,道:“你做的吃食,我便是不尝,也能认出来。”
又道:“我也不知为何。”
第72章 大过年加班忙(二更)
接下来几日休沐,林柳仍是早出晚归。除了深夜能来与江满梨同用些吃食,没太多相处的时间。
江满梨这头有王氏差银春仔细地照看着,颈上的伤也愈见好起来,说话也不似开始那样喑哑。到了第三日,终于忍不住带着藤丫和阿霍去请允许,说想前往小市一趟。
也好在谏安留在府里护院,林舫波点头,便着了马车送几人过去。
大年初三的日子,街上车马熙来攘往,个把路口挤得水泄不通,寻常不过一刻钟就能到的小市硬是走了半个多时辰还未到。
才辰时,爆竹声不绝于耳,江满梨撩开帘子,见前面一家酒楼门前客如长龙,三尺长的爆仗拿竹竿子挑着,悬得老高地炸响。
问是怎么回事,赶车的小厮回道:“小市都关了,京城里的酒楼趁着机会发红票。年节放关扑,今日是最后一日,待会辰正一到,就放准进店关赌,客人们都等着呢。”
所谓关扑便是这朝促销的一种。
客人相好物什,缴纳几个铜板作扑资,便可掷骰子一回。若掷得点数为赢,便可拿回扑资,更免费或以折扣的价格买下相中的物什。
因着能拿来扑赌的商品小自吃食针线、大至田产房宅,又颇有些赌博性质,官家只许年节、冬至、寒食三节放扑。其余时候私自放扑若是被巡街的差役逮着了,那可是要罚百杖的罪。
也便是年节关扑这般热闹的原因。
江满梨这小商贩眼巴巴地撩帘看着人家酒楼放扑,大把大把的食客往里进,羡慕得不得了。末了气呼呼地把帘子一关,与藤丫二人道:“等年末咱们若是有了更多家铺子,也放扑。到时候不仅放爆竹,我再请些舞龙狮、耍杂戏的队伍来作噱头招揽客人,定把今年的损失也赚回来。”
阿霍伤得不重,此时精神头很足,道:“那咱们可得有个更大些的铺子,至少和这酒楼一般大,不然客人都堵在路上坐不下,岂不是白给附近的店家拉生意了?”
江满梨赞同道:“没错没错,阿霍越发会从生意上考虑了。咱们到时先买铺,后放扑。若是可行,铺子就不买在市里,直接买到坊里去,以免官家再下旨关市。”
阿霍又认真算了算道:“那便是下半年就要筹备起来,坊里的铺子也不比市里便宜。阿梨姐,咱光是半年,能存够钱么?”
藤丫笑道:“你们二人还真是心大。小娘子方才还为着不知铺里情况如何唉声叹气呢,这下便都忘却了,开始想着买酒楼了?”
“唉声叹气,也不妨咱们往前看呀。”江满梨笑道,说着替她把身上的素斗篷拢一拢,“等下去看看情况如何,该收拾的收拾,该翻修的翻修。到了开市咱们也搞些个节庆的花样,生意做起来,钱还是一样赚。”
又道:“别忘了,陆小娘子和许家三郎,可是还有帮咱们开分铺的想法呢。”
象福小市关了市门,与方才路上相比,冷清得紧。几个街道司的兵差把守在侧,本是不予通行的,见是大理寺和平成侯府来的人,才勉强放行。
到了江记的铺门口,倒是并不若想象的那般狼狈。门扇未有破损,上头贴了大理寺的封条,已经有揭开过的痕迹,大约是后来有人进去勘察现场。
两个兵差帮着小心把封条揭下来,放江满梨一行入内。
藤丫急着去后厨看食材,阿霍便去柜台下数账目。江满梨心底勾挂着那几十条猪火腿,径直奔朝后院。一看,那日记忆中散落得满地的火腿已经被人收拾起来了,整整齐齐码在后院的小屋棚角落里。
惊讶了一下,转头便看见谏安似笑非笑的表情。
江满梨弯了眼睛,道:“林少卿让你们特意来收拾的?”
谏安点点头。
几十只火腿粗粗检查一遍。得益于粗盐揉得好,血水溶干净了,表皮和肉面已经结了硬壳的盐霜,约莫六成都完好无损。
三成受了些皮外伤,大约需要重新洗泡掉外头的污垢,修整上盐,腌制出来味道也不会如原先的好。
还有一成应当是砸到歹人的那几只“大功臣”,沾了血迹脚印,有的骨头碎裂开来,有的则是肉皮已经被浸软。用不得了,但也算是死得其所,可以名垂江记的青史了。
江满梨如此想着,竟还有些舍不得扔掉。
当真从中挑出一只断了脚脖子,腿身上覆着一片血渍、半个脚印的,又从后院崩断的门板中挑出一块“工”字型的碎木,向打完了算盘的阿霍招招手。
阿霍挺高兴,大声道:“阿梨姐,若我没算错,铺里只少了两贯钱。”
门口俩兵差闻言唰地看过来,表情有些惊诧,扭头窃窃私语。
什么叫“只”少了两贯钱?两贯钱!即便京城物价高于别处,那也是寻常人家半月的花销用度,能在稍远的坊边儿上租得一套小院儿呢。
又偷偷打量几眼江满梨。一人道:“这江小娘子还真是有赚钱的大本事,两贯钱都不放在眼里。”
另一人示意他莫要再讲,道:“平成侯府的少郎君照拂着,还用说么。”
江满梨只当没看见。笑着把火腿让谏安抬去柜台上放着,叫过阿霍,递给他那碎木门框,道:“去寻一寻装修铺面时泥瓦匠扔下的工具,把这小木架挫平滑。”
阿霍不解:“这木架有何用?”
江满梨指指那只“功成名就”的火腿,道:“把它架上,放在柜台后头。等到咱们买了酒楼那日看见了,亦能想起所得来之不易。到时候再当个趣事讲一讲,指不定还能成咱们江记的小轶闻、小广告呢。”
藤丫把后厨清点好出来。后厨被那些个大胡子歹人撒气,砸得严重,食材几近都损失了,能用的寥寥无几,好在锅子都是铜铁打的,瘪了几个,也能拿去修一修。最严重的是砸倒了一口灶。
藤丫愤道:“也不知哪些蛮徒用了什么法子,竟能砸成这样?”
说罢又去点了堂里的桌凳,损坏了四五套。孙景天送的挂在西堂墙壁的羊毛毡毯被泼了酒,模样零落,旁侧的墙上也凹进去个大洞。
记下各处损坏、架好“功臣火腿”,把完好的火腿重新悬起来晾在屋棚里,拿了铺里剩下的食材和银钱。江满梨准备打道回府。
行至门口等兵差重贴封条时,取了两贯钱送过去,笑着道:“后头几日可能要遣杂货工匠、砖瓦泥匠来修补门铺,到时还要多多劳烦二位。若不嫌弃,就当是个买酒钱。”
到底是关市的期间,即便不是开门做生意,只是修缮,也还是得把守的兵差通融放行。
俩兵差怎会嫌弃,相互对望一眼,喜笑颜开地收了,道:“好说好说。江小娘子只管让人来修。”
-时间尚早,回平成侯府的路上去了趟原先住的常平坊,见了云婶、媛娘两家人,把那日铺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又将要趁着年节休沐的计划也一并告诉。
云婶自听说出事,自责得不行,怪自己当时就该留下陪江满梨关铺再走。见了她脖颈上的伤,更是眼泪扑扑掉,一句话说不出来,反倒要江满梨安慰她些许。
媛娘也松下一口气,见江满梨活蹦乱跳地,终是笑出声来,道:“都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你今岁的财运怕是稳了。我得好好跟紧你这小娘子才行。”
回了平成侯府,意外见这两日伺候的小女婢在门口等她。接了她下车便道:“江小娘子快来,少郎君要离京,马上就走,正等你呢。”
大理寺整理几家商户往来京城商船的名册有了突破。发觉自贪墨案三月前开始,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大批京郊产的脐蒜运出。因着这蒜属京城最好,发往南方频繁,故而未有人怀疑。
可仔细核验后却察觉,其所运大蒜的体积与重量极不相符。从市舶务的收税登记来看,重量比实际体积高出数十倍。也就是说,这货物中除了蒜,藏进了其他东西。
而除了金银铜铁,还有何物能这样体量小、重量大?
林柳已经换了骑装,一脚蹬在矮凳上,正往靴筒里藏短刀。见江满梨来了,直起身把头上的斗笠一取,交给后头站着的弘九。
伸手牵过江满梨,摸着她手心温热,见另一只手里抱着手炉呢,微笑点点头。又轻轻查看她脖颈上的伤。
“还很疼么?”
江满梨摇头,笑着道:“不怎疼了。”看看他劲装下,左肩臂上略微鼓起的纱布,轻轻碰了碰,道:“你呢?”
林柳道:“早好了。”
时间不能耽误,弘九牵着乌枣嘚嘚缓步过来。林柳只得帮着江满梨把狐裘拢一拢,道:“这几日愈发冷,千万不要冻着,炭火衣物只管问银春要。”
江满梨点头,他又笑道:“去小市修缮铺子的事我也拦不住你,即便拦了,你大抵也不会听。把谏安带着就行,我已经跟他交代过了,我不在这些天,你凡是出了府,他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
江满梨含笑点头:“知道了。”说着从袖笼里取出一样小物,道:“伸手。”
林柳正接过弘九递来的马缰,不明就里,另一手伸过去,就见江满梨在他手腕上系了一样东西。五彩丝,悬红眼白身的小兔儿,还不是一只,而是一对。
大些的那只两只耳朵竖得直直,半蹲半坐,前爪团在胸前,像是正要往前蹦去。小些的那只则一耳竖、一耳折,尾巴翘起来,红眼睛溜溜看向前头那只大些的,一只前爪微微离地,也像是要往出蹦。
若是两只兔儿相对放平,便是要相互迎上去的模样。
江满梨帮他把百索藏进窄袖中,又仔细把袖口的襻带系好,这才望着他笑道:“喏,麒麟虽好,只有一个,这兔儿却是一对的。千万不许丢了,否则我再不给你编。”
林柳没想到江满梨还记着许三郎那日的胡话,目光从手腕上挪开,撞到江满梨扬得老高的笑容,只觉此幕格外动人。眸底颤了颤,一手由她摆弄着,另一手轻轻松开马缰,指尖往她唇角游去。
“哎呀,走走走!”
许三郎遮着陆嫣的眼睛,推她转身。
陆嫣手里抓着包旋炸的千层儿,刚从马车上下来,还什么也没看见呢。疑惑掀开许三郎,执意转回身去与江满梨打招呼。
刚道句“阿梨姐”,觉出不对了,尴尬愣在原处。
林柳叹口气,低头把马鞭在手上缠两圈,回头又依依不舍地看江满梨一眼,道:“照顾好自个,等我回来。”翻身上马。
走过许三郎身边,拿马鞭作势狠狠威胁了他一下,道句“替我也看顾好她”,方才打马离去。
许三郎哈哈大笑,与陆嫣同问候了江满梨的伤势,三人去前院的暖阁坐下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