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表门阀……”荀靖之打断了赵弥的话,问赵弥:“你以前见过周紫麟吗?”
“见过,郡王忘了么?我在通觉寺遇见过他,差点和他打起来。他……他不是好东西。”
“你猜猜,他是在这座要烧塌了大殿里,还是在别处。”
“郡王,刚才曹将军派人来传话了:周紫麟活着,在监牢里,曹将军将他拿住了,等你提审。”
“是吗。”荀靖之强撑着力气,站了起来。周紫麟还活着。他走到卢雅身边,帮卢雅合上了双目。
诸卢……庐江卢家。卢仲容是泽晋的丈夫,卢仲容也会去死么?
还是因为他是泽晋的丈夫,所以不必去死呢?
他从赵弥怀里接过了婴儿,赵弥没有骗他,它已被烧成了可怖的样子。他不知道怎样抱住一个婴儿,因此只是拿了它一会儿,就将它又递给了赵弥。
荀靖之说:“让人找一具好棺材吧,把我的表弟放进去。不,再找一找,找找看大殿里有没有其他婴儿……或婴儿的尸体。”
荀靖之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那滩血,权势在血中谋求。
荀靖之想到了这句话,权势在血中谋求……他忽然想起来,母亲曾对他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这两句话何其相似。母亲那样说不管用,他太年少,不明白母亲究竟在说什么,而除非他亲自经历一遭,他怎么会知道权力与血离得如此之近……
这就是家族。他出自云平荀氏。如果今天赢的是诸卢一方,即使他从弓下救过卢雅,难道他们就会留下他的命吗?
战争之中,只有敌我,敌我之间成王败寇。不能再有其他情绪。
荀靖之转身离开了主殿附近的火场,打算去见一见周紫麟。
周紫麟又是敌是友呢?
荀靖之已经看惯了死亡,庄子丧妻,庄子鼓盆而歌,他无法鼓盆而歌,但他早已不像得知韦衡去世时那样在意死亡了。人不过是寄居世间,死去是重归大块之中、再返自然本性。不是大事。
荀靖之连自己的死都不太在意了,众人如果有缘,转生之后也能再次相见。赵弥其实不必担心他会过分忧伤。舅舅的儿子死了,荀靖之只感到了悲哀,并不感到痛苦,并且他诡异地感到了一丝解脱……他想起了自己的表哥永隆,永隆因为太孙的身份,死在了他的手中。
舅舅的儿子活着,或许,也不过成为另一个永隆罢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或许就是在荀靖之以为第五岐去世了的那一天,关于死这件事,他就想开了。
生死自然。荀靖之不但想开了,也想退开了……退开权势火场之中。道法自然,他怀念堂庭山的清静岁月。
周紫麟呢,他会想退开么?如果他想退一步,荀靖之会帮他。
但荀靖之觉得,按周紫麟强势的性格,他大概是不愿意后退的。
荀靖之忽然很想念第五岐,他想知道他的五岐兄如今又是如何想的。五岐兄已经为走到今天这一步,沾上了无数的血迹,如果他想退开,五岐兄可以放下么……
荀靖之上了马,问了周紫麟被关押在哪里,打算离开。赵弥欲言又止,荀靖之问他是不是有事,赵弥请荀靖之去换一身衣服——荀靖之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沾了炭灰。
今夜一夜,周家、卢家众人过世,荀靖之避开红色的衣服,换了一件黑绸面白里的圆领袍,去见周紫麟。
曹霸有意羞辱周紫麟,将他圈禁在了一处豢养牲畜的马房中,让士兵看着他。周紫麟在被曹霸抓住之前,已做了阶下囚,一直被自己的外祖父关在牢狱之中,他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脸上生出了胡须——周紫麟的形容难免有些狼狈,但是他微微扬着下巴坐在干草丛里,依旧有着一身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傲慢。
荀靖之来了,周紫麟并不起身。
荀靖之叫了周紫麟一声,“周紫麟。”
“高平郡王。”
赵弥呵斥周紫麟:“知道郡王来了,怎么不行礼?!”
荀靖之止住了赵弥的呵斥。
周紫麟说:“我是罪人,反正不过都是要死的,何必再在意礼数。高平郡王比我尊重,但是也请让一让我这个死人吧。你怎么想起来见我了,来看我的笑话么。”
荀靖之将马鞭递给了赵弥,站在周紫麟对面的草堆处,说:“是崔琬托我来的。”
周紫麟问:“哦?为什么?”
“你把兵符给了他。”
“不曾。”
“你……”
“我不曾给他什么东西。”
“我是受崔琬之托来帮你的,他去建业帮你求人了,你何必要这样呢。你不领他的情。”
周紫麟说:“我领他的情?他并不欠我什么,我如何领呢。况且,我不用细想也知道,崔琬找人,是找人救他自己去了,救他、救他崔家。他救我……是他让你来秋浦的吧,他是以我做借口,要你救他家呢——你难道想不明白么。”
荀靖之没有说话,崔琬的确求了荀靖之来秋浦。荀靖之给自己的姨母写了表文,请求亲自诛杀门阀,长公主允许了他的请求。崔琬想让荀靖之救自己的祖父是真,但是他不愿意见周紫麟送死也是真的。
周紫麟见荀靖之不说话,冷笑了一声,问荀靖之:“你说你要帮我。崔琬不欠我什么,你又为什么要帮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我做了什么,那也是因为我该做。我不是为了今天能有人来救我,所以才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