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鸿怔然。
在这一刻,他彻底确认,这位沈家娘子,对皇上兰砚是真情实意,而非利用。
诸鸿躬身,抬手对沈熙洛行礼,“微臣祝娘娘一帆风顺。”
春色绯然。
新燕啄春泥,杨柳依依,水暖江阔。
沈熙洛的车马从长安离开。
“......”
颜尚将军所带大兵马不停歇地行进数日,所带粮草众多,士兵们疲惫不堪,颜尚将军选择依山安营扎寨。
所驻扎之地,山势崎岖,易守难攻,且派出斥候,恰能将山脉另一侧的情势一览无余。
蛮族军队就在山脉另一侧,不断地逼近,蛮族人行军残暴,未带辎重,所过之处,一路烧杀抢掠,哀鸿遍野。
空气中狼烟弥漫,血腥焦意冲散春日花香,山河破碎。
在彻底收复世家所掌势力前,各地郡县大多松散,官吏风气奢靡,对战事未做过多准备,于是蛮族在冬雪消融后的大举进攻,各地郡县难以抵抗,迅速瓦解。
现在,世家势力被收,京华才得以全神贯注地派出军队迎击蛮族。
蛮族所占郡县扩大,颜尚将军所带大军和粮草是决定能否击退蛮族的关键。
国事胜败,在此一举。
颜尚将军坐在军帐中,彻夜不眠,不停地制定作战方案,送往不同郡县。
军营主帐内,少年发束青玉簪,戴修罗鬼面具,指骨冷白修长,掌心覆盖疤痕,压着墨笔,撰写军书,字字锋利。
军帐外,星河流转,璀璨炫目。
士兵们因颜尚将军雷厉风行的手段以及颜尚将军过往百战不殆的战绩而士气亢奋,他们聚拢在篝火旁,在无边星月下饮酒纵歌。
连日操劳,颜尚将军身体终归多了些疲惫,若是往常,他强大的内力足以消解这些疲惫,但他身体中积聚着试药用的残留蛊毒,毒素在身体中流淌,啃噬着皮肤血管。
少年修罗鬼面具下的脸色苍白,他抿紧唇。
与他汇报军事的小将却丝毫不知。
颜尚将军也没有将自身痛苦诉诸的打算,大敌当前,主将的状态影响整个军队的士气,且他从不在意自身疾痛,于是帐中众将不知,士兵不知,军医不知。
待斥候打探完情势后,颜尚将军对接下来的作战方针有了想法。
他与众将商议。
少年声音温润,不疾不徐,与他在战场上的嗜血狠毒毫不相同,众将自然只将少年的狠辣当作是行军的一种手段,认为他本人是良善温润的。
兰砚在颜尚将军这一身份上制作出如此大的性格反差,是为了区别皇上兰砚和将军颜尚,避免有人从他狠辣的作风中探寻到他的真实身份。
众将退下后,兰砚坐于帐中,身上的温润退散,露出冰冷幽戾。
他静谧,阴鸷,身上的战场煞意强烈,如真正的修罗。
少年衣衫下的肌肉愤张紧绷,冷白的手背连着肩臂泛起深而力的青筋,修罗面具下的呼吸滚烫。蛊毒在身中翻涌,如滚烫的烈火烧灼着每一寸。
汗水浸湿了他的银甲下的衣衫。
“大将军!”有将领要进入帐中汇报。
“且慢。”少年低哑温润的声音响起,“我正在撰写与皇上汇报的机密文书,莫要进帐。”
将领连连应是。
他在帐外汇报。
“大将军,斥候探到有一队车马正在从后方接近大军,因那队车马的守卫看上去并非等闲之辈,皆穿盔戴甲,不知为何,知晓我军行踪,所以来请示大将军。”
兰砚指骨攥紧,他在蛊毒疼痛的折磨中,本能道,“是禁卫军?”
仿佛,有一种幻象,让他觉得,若是前来的,是从长安来的人,就好了。
现在禁卫军的兵权交与洛洛手中,只有洛洛才能差使得了禁卫军。
倘若禁卫军到来,必与洛洛有关。
只要是与洛洛有所牵连,他都会在心中期待。
在营帐外的将领思索,“从斥候所报,确实像禁卫军。”
“只是,禁卫军为何会来寻大军......”将领语气带着畏惧,“莫不是皇上觉得我等行军有所不妥。”
颜尚将军淡淡的声音从帐中传出,“我去一探便知。”
不多时,颜尚将军撩帐而出。
少年身披银甲,乌发墨黑,月色镀在他身上,勾勒出锋芒。
他身形高挑,矫健。
汇报的将领看向少年面上的修罗鬼面,想到这位少年将军称自己的真面目容颜有损,不便见人。
当真可惜。
若颜尚将军有一张好皮囊,那他定然会成为世人追捧的仙神少年。
然颜尚将军却不近女色,一直未娶妻,孤身一人,可能是因样貌有损,不便娶妻。
征兵打仗的儿郎大多早早地承担起了家业,尤其是出身于微寒,大都早早地娶妻生子,在开战前延绵子嗣香火。
颜尚将军年少,军中将领则是中年之人,看他,不由得多了些亲近,将领道,“颜将军,此次大战结束,若有机会,家中小女待嫁,不知可否相看一番。”
颜尚将军脚步微顿。
月色浅薄,在他的身上多了冰冷的意味。
将领额上渗出冷汗,忽然觉得,这位颜尚将军并不好惹。
但下一刻,少年面具下温润的声音轻笑,流转少年意气的炫耀,“不必,我已有未婚妻。”
他此生,只会迎娶洛洛。
将领愣了下,连连恭喜,祝少年将军与未婚妻情比金坚。
少年宽肩蜂腰,乌黑的长发如墨逶迤在肩后,他从军营中穿梭而过。
篝火前的军士们在大战前进行最后的畅快痛饮,有几个模样妖娆的胡女手持酒壶,调笑着环住军士们的肩膀,带胡女,是因应对蛮族,也许会抓来俘虏,需要胡女翻译对方话语,不过,这些胡女出身烟花之地,在军中与一些士兵各取所需。
“大将军......也来痛快一场......”胡女身姿妩媚,身染酒液,柔柔笑着勾引从帐中出现的颜尚将军。
颜尚将军视若无睹,他的修罗鬼面在月色下反射着凛然光辉,骇人心神,对他的袍角伸出手指的胡女害怕松手,再抬头,少年已消失在军帐中。
蔓草在夜风中逶迤,灌丛中,流水潺潺,月色与水光交映,耀在岩石面上,泛起璀璨珠光。
禁卫军护送着沈熙洛所在的马车,夜路火把映在湖水,红落江影。
兰砚站在树梢上,俯眼睥睨。
少女一截纤细的手指从车帘中露出,掀开缝隙,她明媚清脆的声音询问禁卫军,“是快要到了么,先莫要着急,军中事务森严,贸然闯进恐惹误会,且派一人前去汇报颜尚大将军。”
娇俏,灵动,仿佛久别的旖旎幻梦。
夜间暖风簌簌,树梢空无一人。
沈熙洛在马车中,若菱在她身侧,因为奔波疲劳,昏昏欲睡。
沈熙洛却因要见到兰砚,而毫无倦意。
眼见颜尚大将军的军营就在不远处,但她只好等待。
沈熙洛在马车中,觉得憋闷,她撩开车帘下来。
禁卫军在,沈熙洛安心地走到湖面,蹲下身,春衫襦裙曳地,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甲粉嫩,轻轻拨动湖面的微凉清水。
忽然,沈熙洛面前的湖水上倒影出模糊的影子,罩在她的身上。
沈熙洛一怔,她的腰忽然被戴着银甲的胳膊用力搂住,一只灼烫的手在她的后颈揉了下。
等沈熙洛睁开眼的时候,她竟在一个陌生的车厢中。
沈熙洛心底浮现惊惧,她咬紧唇瓣,要起身查看,却发现双足被绳子缠绕着,无法动弹。
沈熙洛压下心头慌张,脑海思索着,能够在禁卫军眼皮底下掳人的,定然是武功高强之人,可颜尚将军的军营在侧,寻常江湖人士应当不敢造次。
莫非是......埋伏在附近的蛮族人?
抓她,是为了打探消息么?
沈熙洛指骨攥紧,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精巧的匕首。
当车帘被扯动,沈熙洛的手抓紧匕首的刀柄,她紧绷着身体,却在望见来人面容时,眼中浮现怔然。
少年俯身进入马车车厢,他身高腿长,发丝如墨,垂落冰凉弧度,青玉簪泛着晶莹剔透的光辉,脸上带着修罗鬼面具。
“凤至......”沈熙洛下意识轻唤,接着,又改口,“颜尚?”
他行军在外,还是不暴露他的身份为好。
她对少年眨动眼眸,睫羽卷翘,眸光如柔暖春水。
兰砚本打算道出的言语在少女柔媚面容望过来时,刹那凝滞,他膝盖抵在车厢地上,屈膝为沈熙洛解开了缠绕在她足踝上的绳子,绳子缠绕力道精巧,并不伤害肌肤。
沈熙洛见他淡定,她迟疑,想了想,蹙起眉,“颜尚,莫非是你将我绑走的。”
“嗯。”兰砚坦诚,“我看到洛洛,便忍不住带洛洛走了。”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层原因。
他见洛洛如此不设防,心中竟浮现害怕,总担心会失去她。
若不是他遇到了她,而是蛮族人......兰砚眼底掠过暗沉。
绳子落下后,他指骨落在少女纤细足踝,手背青筋泛动,克制着攥起。
少年语声浮现害怕,哑声,“洛洛,你知不知道,追随大军,是有多危险?”
“若不是我,而是旁人将你掳走.......”他语声低喃,指骨越收越紧,肩膀轻颤。
多日的分离,即将奔赴充满杀戮的战场,如烈火烹油,烧灼花瓣,燃尽折磨,兰砚心中对沈熙洛,产生着清晰的思念,眷恋,担忧,喜爱,他清楚地知道了,他爱着洛洛。
“若你不当回事,我就告诉你。”兰砚垂首,脖颈修长白皙,如引颈受戮的天鹅,“即便你会觉得我这般手段,很是古怪。”
他从来不是良善之人,不知良善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