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就很简单了。
大禄方还非常慷慨地表示:“我朝皇帝陛下对各国是颇有好感的,也愿意继续贸易往来,但需要给受伤学生和天下百姓一个交待……一个港口,只要一个港口。”
只要一个港口,哪家谁出呢?
几乎是同时,现场气氛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几个国家的使者面面相觑,看向彼此的眼中瞬间多了虚伪和审视,刚刚营造起来的“铁板一块”,瞬间垮塌。
当每个人都是受害者时,很容易组建受害者联盟,齐心协力对抗共同的敌人;
但当敌人明确表示,只需要一份贡品,其余人就可以全身而退时……
尤其当这几个国家本就纠纷不断,内讧在所难免。
盛和三年三月,涉及太学骚乱的西方几国开始了漫长的扯头花、踢皮球,原本的联盟土崩瓦解,相互挖坑、投诚,层出不穷。
及三月中旬,新兴海洋强国葡萄牙与罗马联邦私下联合其余诸国,以包围联合对抗为要挟,迫使法兰西国低头,答应出借西海岸港口城市。
法兰西国、葡萄牙、英格兰等国要么相邻,要么隔海相望,又都注重海上贸易,常年纷争不断,可谓世仇。
而罗马联邦虽是明日黄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真与葡萄牙等国联合,东西夹击,再失去大禄这个最大的贸易对象,法兰西国将承受巨大的压力。
事后法兰西国王大怒,将涉事学生,侯爵之子的父亲降爵,干脆就用他们家族靠近海岸的小镇作为赔偿,让渡给大禄朝……
当然,这是后话,一系列官方文书和条约直到次年,盛和四年夏日才彻底完结。
盛和三年三月下旬开始,大禄对各国学子进行了一系列考试,不合格的全部遣返回国。
四月,倭国使者也顺势提出归国,盛和帝爽快准许。
五月初,倭国使者一行自北直隶东部白云港出,登船之前例行接受检查。
以足利为首的众人只觉得遗憾,却不担心:因为大禄的过早干预,他们未能取得有繁育可能的作物样本,自然不担心检查。
“大人,”随行人员对足利低声道,“您真的要回去么,未免太过可惜。”
难得认得业内人。
足利蹙眉,“住口。”
虽说农研所搬迁,曹家人也跟着动了,但他直接与对方失去联系,本身就是不祥的信号。而且农研所成立多年,忽然搬迁,难道不可疑吗?
说话间,忽听在船上检查的狗子一阵狂吠,紧接着,便有大禄官员抓着一个打碎的石膏像跑出来,“有东西!人赃并获,拿下!”
话音刚落,一群甲胄齐整的大禄士兵纷纷拔刀出鞘,将足利等人团团围住。
“呸,好孽障,竟做起贼来!”
足利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扭住,艰难抬头一看,那破裂的石膏像内藏着的,赫然是两个红薯。
这不可能!
我根本没有带!
不对,这是陷害!
第286章 唯吾独尊(四)
两国谈判,看似拼的是舌头,其实拼的是拳头。
拳头硬的有理,拳头软的自然无理。
若如大禄朝一般好面子的,说不得要找个由头才好借题发挥,若是本就没什么礼仪廉耻的,打便打了,又能奈我何?
‘
因倭国返航船只上“查出”违禁物品,连同来接的倭国使者一起,足利一行都被带回望燕台,暂时看押起来。
同时,大禄向倭国方面发出严正声明,“……倭国曾屡次犯我边境,害我百姓,今我朝以和为贵,既往不咎,以礼相待,不曾想尔等不思悔改,反变本加厉,肆意行窃、盗我机密,严重破坏两国情感,危及我朝安全,忍无可忍……”
足利等人被大禄朝廷扣押不放的消息一传回倭国便引发热议,上下分为两种意见:
一部分人认为大禄朝这是摆明了新仇旧恨一起算,若是陷阱当如何?万一去了再不回来怎么办呢?
但另一部分人却觉得非去不可,因为如今倭国国内足利氏当权,被扣押的足利乃他的侄子,是倭国赫赫有名的才子和新贵,不可能像对待平民那样丢开不管。
足利氏果然力劝天皇派人前往大禄朝捞人。
消息一经传开,朝野内外热议如沸,不免有人借机倾泻对足利一族的不满:
“大禄地大物博,本不拘小节,何苦主动招惹?若非他们急于立功,又怎么会引来大祸!”
“说得是啊,若成功,获益的是足利一族,如今失败,却要我国上下共吞苦果,实在不公……”
倭国那边如何反应,盛和帝并不关心,甚至希望对方不要来。
秦放鹤私下便与盛和帝窃语,“倭国距此路途遥遥,天地无情,谁知途中会不会遇到什么风浪呢?”
古往今来,多有倭国船队往中国来,可顺利抵达的又有多少?
只要大禄官方不承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没来。
盛和帝听罢,深以为然。
待到傍晚散衙,秦放鹤未作停留,与诸位同僚道别后出宫,才要上轿却被叫住,“阁老留步。”
是宫廷画师路易。
两人第一次对话还是当初直辽铁路开通时,秦放鹤等大臣陪同天元帝参加剪彩仪式,路易等宫廷画师随行,绘制纪念图册。
后来秦放鹤培养儿女,聘请路易为外语老师,倒是有了私交。
不过早在几年前,他家就用不着法兰西语老师了,加上秦放鹤升任首辅,日益繁忙,实在没有余力关注一位宫廷画师,算来已有许久不见。
“路易先生,”秦放鹤转身颔首示意,见他竟没有穿官袍,“您这是?”
路易向他脱帽行礼,似有留恋,“我要回国了,觉得应该向您道别。”
秦放鹤有点意外,可联系到最近发生的事和接下来的国际局势,又觉得不那么意外。
“这样么……”
淡淡的伤感悄然弥漫开来,如这春日的料峭寒意,无孔不入。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越来越多的迎来分开,有的是生离,有的是死别。
但其实无论哪一种,本质上并无不同:大家都不会再见了。
“当年在白云港的海边,我曾经问过您,是否会对法兰西国发动战争,您回避了。”路易苦笑一声,“现在看来,似乎无需再行确认。”
租借港口城市,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极尽屈辱,并不比直接开战好到哪里去。
他迟疑了下,还是一如既往的快人快语,“阁老,请问您要对倭国发动战争吗?”
秦山等人听了,俱都睁大眼睛,看稀罕物似的打量着路易。
这蛮子疯了吧?!你一个画画的,这也是能问的?
就连秦放鹤也有片刻错愕。
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路易跟赵沛有点像,都有某种意义上近乎癫狂,不分敌我的慈悲或者说圣父。
法兰西国刚被诸国联合逼迫割让,路易应该对可能下场更凄惨的倭国幸灾乐祸才对,但他说这话,却又隐约带着一点阻止战争的意味,颇有种悲天悯人,让人想苛责,又觉得无处下口。
但秦放鹤显然不是那么容易共情的,他现在挺乐意摧毁人的天真,“那么路易先生知道这次的冲突因何而起吗?”
不等路易回过神来,秦放鹤就笑了,字字如刀,“倭国挑拨所致。”
各国确实有矛盾,但彼此还算有分寸,至少不应该这么早冲突,奈何里面掺和了一根搅屎棍。
“我永远不会后悔如今的决定。”秦放鹤缓缓吐了口气,语气坚定。
因为不这么做,到时候悲伤的就是大禄百姓,他绝不允许那样的历史重演。
绝不允许。
路易现在看上去都快碎了。
他那张已经出现皱纹,却依旧英俊的面孔上显露出几乎愤慨的茫然。
倭国……
算了,还是说法兰西国吧。
在大禄朝这么久,路易非常清楚秦放鹤本人的能量和对朝廷局势的影响力,在他看来,西方各国推出法兰西国作为祭品,根本就是这对君臣算计好的事。
只是他不懂,不懂秦放鹤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草率的决定。
在他看来一切完全无迹可寻,两国隔着茫茫大海和无数陆上国家,何止千里?几乎没有直接交战的可能,为什么要这样心急呢?
为什么一定要伤害对方呢?
大家像现在这样和睦共处,贸易往来,难道不好吗?
想不通,路易想不通。
秦放鹤也觉得让一个画画的思考这些国家大事太离谱了,干脆转移话题,“私心来说,我不建议你现在回国,回去之后你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很艰难。”
路易也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种话,波光粼粼的眼窝中泛起混杂着无奈和感激的复杂神色。他躬身行礼,“多谢您的关怀,不过我也有点想家了。我的祖上略有薄产,几位长辈也有一点面子……”
私心来说,其实路易对在大禄的生活非常满意,这里宏大而辽阔、热烈又开放,每一次的呼吸中都蕴藏着东方人特有的内敛的浪漫,可谓梦寐以求的第二故乡。
但是他却不能说服自己继续留在一个对母国作出实质侵略行为的国家,这是一种背叛。
艺术无国界,但是艺术家有国界。
“不,你可能误会了,”秦放鹤笑了笑,平静地吐出更加残酷的话语,“我指的并非财力的艰难,而是心灵。”
路易颇有才气,先帝和盛和帝两代帝王皆对他赞赏有加,多年来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名贵的茶叶和丝绸等,拿回去随便变卖也可富甲一方,所以经济上根本不会拮据。
世人常说难得糊涂,越无知越幸福,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路易有着艺术家们特有的敏感和超强共情能力,又因为出国的经历开阔了眼界,同时对这两个国家产生了深厚的情感,他既不赞同西方国家的叛逆和不羁,也不能接受大禄朝对法兰西作出的行为。
前段时间法兰西使者曾经找到路易,希望借助他在两代帝王身边的恩宠恳求,转圜一二。
路易确实努力去做了,但也恰恰因为努力才终于让他明白,原来朝廷对他的器重和恩宠,一直都局限在艺术方面。
仅限于此。
他渴望和平,但又无力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