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死首丘,是传言狐狸将死之时,会把头朝向狐穴所在的山丘,意即思念故乡。弥音的这句话,似乎是在说自己决意赴死,只可惜他和何太骥一样,不能归葬故乡。弥音的尸体最终会葬在何处,宋慈不得而知,弥音自己更不可能知道,但何太骥葬在何地,弥音和宋慈却都是知道的。何太骥正是因为拿虫达留下的证据去威胁韩侂胄,最终丢掉了性命,那弥音会不会将这个证据与何太骥埋在了一起呢?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宋慈当即决定,去何太骥的墓地寻个究竟。
这个证据极为重要,宋慈也担心韩侂胄派了盯梢之人,生怕自己直接去净慈报恩寺后山寻找证据,会被人跟踪发现,他可不想刚找出这个证据,便被韩侂胄得到。所以他回了一趟梅氏榻房,说他想明白了要出城,让桑榆帮他乔装打扮,并混在桑氏父女和几个货郎之中,成功避过了韩侂胄派来的眼线,离开了榻房,从钱塘门出了城。出城之后,宋慈让桑榆和桑老丈回去,但桑榆不放心,要多送他一程,竟一路送过了整个西湖,来到了净慈报恩寺脚下。宋慈请桑榆和桑老丈止步,随即提着一盏灯笼,舍弃大道,往净慈报恩寺旁边的山路走去。桑榆本以为宋慈是要离开临安,可那条山路通往净慈报恩寺后山,根本不是离开临安的道路。桑榆急忙追上,比画手势,问宋慈要去哪里。宋慈这才道出实情,说他为了查案,要连夜去一趟净慈报恩寺后山。
桑榆本来因为离别在即,心头失落,这一下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她望了一眼后山,黑漆漆的,宋慈独自一人前去,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如何是好?夜里山路不好走,她让年事已高的桑老丈留在净慈报恩寺外等待,她则跟着宋慈走上了那条山路。宋慈知道桑榆的心意,没有加以阻止。
来到后山之上,在距离原来巫易的坟墓不远之处,宋慈找到了何太骥的墓地。宋慈从怀中取出了一柄很小的铲子,那是他之前在太学回梅氏榻房的路上买来的,比他上次墓土验毒时所用的铲子还要小上一截。他围着墓地走了一圈,何太骥是一个月前下葬的,坟墓周围留有不少挖掘取土的痕迹,不可能把每一处痕迹都挖开寻找。宋慈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何太骥的墓碑上,碑前插着不少燃尽的香烛头。他不知道弥音有没有来埋过证据,就算有,他也不知埋在何处,但料想弥音与何太骥的关系那么亲近,不大可能直接挖开这位侄子的坟堆,也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埋下,最有可能埋在刻有何太骥名字的墓碑之下,而且弥音来过这里,想必不会忘了祭拜这位侄子,墓碑前的那些香烛头,说不定其中就有弥音留下的。于是他俯下身子,在何太骥的墓碑前挖了起来。
桑榆站在一旁,提着灯笼照明,见宋慈一来便挖掘墓地,难免为之惊讶。这墓地位于密林之中,透着阴森,时有阵阵冷风吹过,冰寒刺骨。但桑榆并不害怕,只要宋慈平安无事地在她身边,哪怕身处黑暗阴森的墓地,她也觉得心中甚安,只是不知宋慈在挖什么,惊讶之余,又有些好奇。
宋慈挖了好一阵,挖了大约一尺见方的一个坑,铲子忽然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急忙将泥土刨开,一个书本大小的木盒子露了出来。他将木盒子挖出,见上面挂着一把锁,于是先用铲子敲打,后又捡来石头砸击,最终将锁砸掉了。将盒盖掀起来,里面是一团裹得方方正正的油纸,他将油纸拆开,最终看见了包裹在里面的东西——一方折叠起来的绢帛。
宋慈拿起这方绢帛,展开来,见左下角有所缺失,带有些许焦痕,似乎是被烧掉了一角。绢帛上有不少墨迹,宋慈挨近灯笼,见上面写着:“庚戌三月廿九日,会于八字桥韩宅,共扶嘉王,同保富贵,违誓背盟,不得其死。刘扁,古晟,韦……”
宋慈依着字迹看下来,绢帛上所写的是共扶嘉王赵扩的盟誓,其中庚戌年是十五年前的绍熙元年,三月廿九日则是禹秋兰遇害的日子,也就是刘扁和古公公去韩家密会韩侂胄的那天。他看至绢帛的左下方,见到了两处字迹不同、按压了指印的署名,分别是刘扁和古晟。在这两处署名的旁边,还有一个“韦”字,上面也有些许指印,看起来应是第三处署名,只是正好位于缺失的左下角,署名也残缺了大半。虽只剩一个“韦”字,但宋慈一下子便想到了韩侂胄,那是“韩”字的右半边。虽然绢帛上没有写明,但刘扁与古公公身份特殊,一个身在翰林医官局,一个身在御药院,韩侂胄私底下与这二人密会盟誓,还写明是为了共扶嘉王,不难想象这背后存在多大的问题。宋慈知道,这便是虫达用来威胁韩侂胄的证据。然而这方绢帛被烧掉了一角,且烧掉的正好是韩侂胄的署名,单凭一个“韦”字,根本无法指认韩侂胄。
宋慈想到了净慈报恩寺的那场大火,以为这方绢帛是在那场大火中被烧去了一角。他当然不会知道,这方绢帛的左下角,其实是被韩侂胄自己烧掉的。当年韩侂胄收买了刘扁和古公公,因为担心二人背叛,于是用这一方绢帛,彻底断绝了二人的退路。但在借助绍熙内禅扶嘉王赵扩登基之后,这一方用来约束刘扁和古公公的绢帛,便已经用不上了,留着反而成为后患,于是韩侂胄打算将之烧掉,但因为刘弼的突然登门造访,这一方原本已经扔进炭盆的绢帛,最终被留守书房的虫达得到了。当时虫达看见炭盆中冒起一丝火光,只走近瞧了一眼,便赶紧拿起来拍灭火焰,这方绢帛的左下角,连同韩侂胄的大半署名,便是在那时被烧掉的。后来韩侂胄发现炭盆里没有绢帛的灰烬,猜到这方绢帛落入了虫达手中,去让虫达交出来时,反而受到了虫达的威胁。虫达因为韩侂胄得势之后只让他做了一个小小的虞候,早就心怀不满,有了这方绢帛,当然要利用起来。彼时韩侂胄还在与赵汝愚争权,不得不选择隐忍,虫达后来能手握兵权,不断获得提拔,短短三四年间,成为外镇一方的统兵大将,便是由此而始。但虫达从始至终没有将这方绢帛拿出来过,因为韩侂胄署名的缺失使得这方绢帛一旦拿出,便会失去对韩侂胄的牵制作用,反倒是不拿出来,韩侂胄并不知署名已毁,这才会处处受制。只不过虫达成为外镇一方的统兵大将时,韩侂胄也早已扳倒了赵汝愚,并利用理学之禁打压异己,牢固了自己的权位,不愿长久受此胁迫,决定召虫达入京,除掉虫达这个祸患,这才有了后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