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的感觉很难形容,她只呆呆地看着,被大海澎湃不可阻挡的气势所震撼,真切地感觉到了人的渺小,细如芥子,淡若微尘。
左边寻寻已然熟稔地席地而坐,用略带口音的中衢话道:“坐下看日出!很美的!”
游照仪反应过来,轻声说好,也跟着她坐下来,静静地等待天边第一缕霞光。
大海广袤,远处是长波浩渺,与天相接。
天际是薄薄一层靛蓝色的云,很快,云层慢慢透出红色,远处一抹红日从海天一线中喷涌而出,瑰丽的景色映入游照仪的眼帘。
连绵的海浪带着霞光,湿咸的海风裹着温暖,一直荡漾到她的身边。
冥冥的薄雾,繁茂的草树,嶙峋的山石,浩瀚的大海,壮阔的日出……这些东西组成了一张磅礴瑰丽的长卷,叫她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在这一刻,游照仪才真实的感觉到那些金戈铁马、由鲜血、杀戮以及阴谋织就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已是天下大定,河清海晏。
红日已经不再遮羞,彻底显露了本色,她的脸庞发丝也染上了红光,显得漂亮而艳丽。
此间的美景实在太过让人惊叹,游照仪的手下意识动了动,突兀地扭身看了看右侧空无一人的身旁——
人间盛景,应该得有人分享。
她承认她那一动是想去抓宣峋与是,想和对方分享她的震撼和失语,然而她又很快将这点悸动压下,再次认真欣赏眼前的绝景。
既然选择迈出那一步,就不要回头。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游照仪一直在东集待到冬天才离开,从另一边回到了中衢的蜓州,她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路线,只随意观览游玩,尔后又从蜓州到了临海的寒州,又一路北上,顺着雀潭江游历昀州,最后到了洛邑。
踏入洛邑已是来年的阳春三月了,她回到迈州城,去看了一眼开在城南的商铺。
暗香盈袖在大案之后便归入焦家,里面的伙计也换了一批,并不认识游照仪,只来问她是不是买香的,她摇头,只略看了两眼就走了。
虽然从洛邑离开之前答应郑蓄有缘再见,但她并没有履行的想法,只在迈州城待了一晚,又继续前往新的地方。
……
五月底的一日黄昏,她又回到了上京。
先见到的人是焦十安,她现如今多是待在一家首饰店,游照仪进去的时候她正在柜中算账,感觉到有人来,头也没抬的说:“客官想看看什么?”
游照仪好笑,说:“你头上这个就挺不错的。”
她听出声音,霎时抬头,惊喜的叫了一声,跑出来抱住她。
“照仪!你回来了!”
她离京之事大家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当时和她日日喝酒之时没反应过来,但事后便知道那其实算她的告别。
游照仪说:“正好路过,回来待两天。”
焦十安高兴得要命,命伙计看店,自己带着她回家了。
她在离首饰店不远的地方置了个小院,平日里忙便会住在这里,二人入了院子,焦十安才问:“你要回家吗?”
游照仪想了想,说:“算了罢。”
焦十安道:“那好罢,那你今晚和我睡?我偷偷去把却非叫来好不好?”
游照仪说:“行啊,想来我们三人一起睡还是在赫明山之时,一晃眼十几年都过去了。”
焦十安闻言,立刻兴奋的差人去叫狄却非,又叫人传膳布席,拉着她坐下。
焦十安说:“却非要成亲了,你知道吗?”
游照仪愣了愣,啊了一声,摇头,问:“是郡王殿下?”
焦十安挤眉弄眼,说:“不是不是!你快猜猜,你肯定猜不出来!吓你一跳!”
见她反应这么大,游照仪反而感觉自己能猜出来了,想了一圈看似不可能的人,随口道:“不会是郭泊灵罢?”
她本是玩笑的,谁知焦十安一下子愣了,说:“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的?”
游照仪吓了一跳,说:“真叫我猜着了?怎么可能?”
焦十安说:“有什么不可能,婚书都换好了,现在就等吉日了,她上次看见我还说你不在,参加不了她的婚礼,很是难过呢。”
游照仪确认被震惊到了,一时间都懵懵的,最后说:“却非……哈!”不知道说什么了。
焦十安难得能看到她这副表情,哈哈大笑,又和她说着狄却非的事情,正主就一路撒欢的跑了进来。
“照仪照仪!”
游照仪将她接了个满怀,狄却非兴奋的说:“我还以为十安骗我呢?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游照仪道:“十安说你要和郭泊灵成亲了,真的假的?”
狄却非这回不见上次与她说郑集安之事的羞赧,反而高兴地说:“真的呀,你如今回来了,可以参加我的婚礼啦!”
游照仪也忍俊不禁,说:“没想到兜兜转转,你又绕回去了。”
狄却非说:“诶呀,他……他很好,你肯定猜不到,他居然喜欢了我好多年!”
游照仪说:“……那我确然没猜到。”
三人说笑着并行回到桌旁,这边餐食已然布好,她们便先举杯喝了一杯。
狄却非说:“可叹照仪你回来了,这些年我们连世子的面都没见着过。”
听她提起宣峋与,她挟菜的手顿了顿,问:“怎么了?”
狄却非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闻言道:“你走了之后没多久,他就去往皇寺为国祈福了,连今年过年都没回来,也就是上个月回府罢,但也是闭门不出的。”
见游照仪神色有些复杂,焦十安忙在桌下踢了踢狄却非的脚,谁料游照仪看了她一眼,说:“你踢错了。”
焦十安忙尴尬的笑起来,生硬地转移话题:“诶呀!你曾经驻京营的下属都生孩子了你知道吗?”
游照仪好笑,但还是接话道:“谁啊?”
焦十安便和她说是谁,硬是把刚刚那句话囫囵了过去。
三人喝到晚间,俱是醉醺醺的,狄却非倒是高兴,没什么烦心事,然而焦十安却扒着她倾吐,说自己不爱做生意,学算账管家走生意真的好难。
游照仪抱着她,听她语气落寞地说:“我的手以前拿剑,现在只点钱。”
闻言,狄却非脸色也怅惘了起来,心疼地看向焦十安。
两人正准备好好安慰她,她却自顾自坐了起来,说:“但是,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宁康朝说得对。”
游照仪和狄却非愣了愣,慢慢地相视一笑,眼里俱有水光,后又继续坐在一起密话私语。
直到亥时中,三人才收拾完毕躺在床上,焦十安已经醉倒了,抱着枕头呼呼大睡,狄却非和游照仪夜话了一会儿,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
不知过了多久,游照仪睁开眼睛,眸子里还是一片清明。
她认命地坐起来,给焦、狄二人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
她就看一眼……
看看他到底如何了,若是他过得不错,以后便不再回来打扰他。
……
外头已然宵禁,暗夜沉沉,游照仪从焦十安的院子里出来,小心地踩着屋顶和小巷走,不敢和巡逻队撞上。
京中的路线烂熟于心,只三两下,她便已经看见了熟悉的积石巷和广邑王府的门楣,在黑暗中兀自耸立。
她怕遇见广邑王府暗处的雪刃卫,于是格外小心,四处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绕到那个熟悉的院子边,纵身一跃,踩上了高大的墙头。
然而正待她要往下跳的时候,却呆在了原地。
院内依然是熟悉的景致,似乎一点都没改变,屋檐下几盏灯笼在随风摇曳,然而那屋门的石阶上,却有一个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
忽明忽暗的灯光映衬着那张惊世的容颜,这是游照仪最为熟悉的一张脸。
他……一点都没变。
宣峋与面无表情,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朦胧的灯火下,双眼凝滞般的望着院门的方向,单薄纤细的身影似乎要融入无边夜色之中。
游照仪心口一震,竟生出一丝害怕来,忙别开脸,准备退回墙下。
“你回来了。”
正当她有所动作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游照仪僵硬的转过身,宣峋与已经站起来了,目光直直地看向她,苍白的脸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他表情平和舒缓,眼里饱含爱意,似乎只是日常接她下值归家,而不是时隔一年的久别重逢。
宣峋与似乎怕吓到她一样,不敢往前走一步,连伸手的动作都格外小心,见她还在墙头,轻轻地说:“来,下来。”
他语气柔和,还带着一丝哄劝,游照仪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良久,见她还是不动,宣峋与才慢慢向前走了一步,轻声重复:“下来呀……”这回语气中多了一丝明显地颤抖和祈求,眸光也紧紧的锁着她,生怕错过她一点动作。
游照仪咬牙,看了他一眼,还是转身跃下了墙头。
墙后顿时响起宣峋与带着哭腔的凄楚喊声:“灼灼——别走!”
整个王府似乎都被这一声叫醒,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兵戈声涌出来,游照仪知道是暗处的人被惊动了,连忙运气抬步,几个起跃间就消失在了暗夜里。
宣峋与顿时无力的跪倒在地上,雪刃卫迟疑的走上前来,正要说话,被他满含死寂的声音打断:“都给我滚。”
几人又退回了黑暗中。
院中满地寂寥,只有一青年微微抬首,目光痴痴地看着远方。
第63章 一往情深深几许
(1)
直到屋内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宣峋与浓郁的情绪才被打碎,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匆匆走回屋内。
孩子才出生快三个月, 根本离不了人, 平日里睡觉只愿待在他怀中,一放床上就要哭闹,没想到今日倒是听话,沾床竟也乖乖地睡了, 于是他便趁着孩子睡着便在院中静坐, 没想到……
孩子哭,他便也跟着孩子一起哭,把脸贴在孩子的额头上,喃喃道:“你今日这么乖, 是知道你娘会回来对不对?别哭……别哭,我知道你想娘了,等你大一些我就带你去找她, 乖……”
他熟练的哄着,又坐到床上拉起帷帐, 轻轻解开了衣裳,露出一片腻白的皮肉。
孩子似乎知道要有吃食了, 渐渐息了哭声, 小身子也动了动, 宣峋与托了托他, 熟稔的找到喂食的姿势,轻轻将他贴至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