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说话的时候,许多人都从家里出来,围上来说着话。这些人王宵猎大多觉得熟悉,只是却不知道说什么,站在那里静静听着。
过了好一会,才被众人簇拥着,王宵猎回到了自己的家。
王忠回家之后,召集人把房子重新修过了,现在变得焕然一新。进了房门,有些从前父亲还在时候的影子。不过王宵猎却感觉不到往日的味道。许多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厅里厅外站满了人。有自家亲戚,有附近邻居,还有一些根本不相识的人。得到消息,他们都来迎接王宵猎的到来。王宵猎十九岁,就做了知州,多少人想巴结?至于这个知州是什么意思,与太平年代的官有多大区别,并没有太多人操心。
天色将黑,王忠在院子里准备了酒筵,招待来的客人。热热闹闹,一直到半夜。
送走了客人,王宵猎回来,看见姐姐还在客厅里面坐着。上前行礼,道:“夜色深了,阿姐也该休息了。今日闹了一天,早点休息,明天还有许多事做。”
王青秀没有吭声。过了好久,才道:“阿爹的骨殖呢?”
王宵猎叹了一口气:“我那里收着呢。明日一早,便就安葬入土。”
王青秀道:“拿出来吧。今夜我给阿爹守灵。养我们二十年,最后送阿爹一程。”
王宵猎道:“不必了。守这一夜有什么用?明日安葬了,年年扫墓,不是更好一些。”
王青秀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道:“大郎,我们王家虽不是大户人家,数代以来人丁稀缺,但在本乡一直受人尊敬。祖宗们争气,才有了我们今天。阿爹一心读书,少年中了进士,光耀门楣。当金人南来的时候,阿爹又聚乡兵勤王,对得起天下了。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不该忘了阿爹。”
王宵猎道:“姐姐说的什么!你不明白我的意思。阿爹起义军勤王,战死的又岂止是阿爹一人!此次回乡,除了阿爹的骨殖,还有一百多人。这些人是阿爹属下,自该一起下葬。”
说到这里,王宵猎沉默了一会。又道:“姐姐,阿爹战死疆场,便不只是我们的父亲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阿爹应该带着他的手下,一起上路。”
听了王宵猎的话,王青秀想了许久,默默点了点头。应该说,王宵猎说的是对的。当然自己也没有错,只是两人考虑问题的角度,已经大不相同。
沉默了一会,王青秀问道:“此次回汝州,你欲待如何?”
王宵猎道:“保境安民。第一件事,平定地方。汝州治下不该有盗匪,不从朝命者,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必须要剿灭。第二件事,要让百姓吃饱穿暖,生活安乐。”
王宵秀微微摇了摇头:“谈何容易?你不在家里,不知家里乱子。自金兵去后,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强人。以前汝河里面商船如织,现在冷冷清清。我们百姓人家,都是躲在哪里,哪个敢乱走!”
王宵猎笑道:“姐姐,我现在是汝州知州,可不是百姓人家。手下一千兵士,汝州周边不必怕了哪个!你放心,到年底,我必让汝州平静下来!”
听了这话,王青秀不由失笑:“我倒是忘了,你现在是知州了。朝廷也是奇怪,你还不到二十岁年纪,怎么就做知州了呢?这官有些随便了。”
王宵猎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手中有兵,占住地方,不反朝廷,就会封个官做。官位能不能真正坐稳,就要看自己本事了。”
王青秀想了想,小心问道:“大郎,那你觉得自己——能不能坐稳?”
王宵猎道:“我愿意带兵回来,就必然能坐稳。现在宛洛之间,就只有翟太尉兵力强过我,只要自己不犯浑,这官就能做下去。”
王青秀哪里知道这些?微微点了点头,坐在那里想心事。弟弟回来,一家团聚当然是好事。可现在不是以前,弟弟又做了汝州知州,多了许多事情。父亲生前做官许多年,不过是通判而已。王宵猎带兵数月,就做了知州,王青秀难免心中嘀咕。现在这官,跟以前不一样了。
沉默良久,王青秀道:“以前朝廷官员做官都要回避,不能在家乡做官。现在你做汝州知州,我倒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依你看,我是该去州城随在你身边,还是留在乡里?”
王宵猎道:“留在乡里吧。这是我们老家,总要有人照顾。再者你到了州城,有许多麻烦。”
王青秀点了点头:“如此也好。我是个爱安静的人,去了州城也觉心烦。还有,我留在乡里,该做些什么营生,你先定个规矩下来。若要扩大家业,我自会去做。若不要,你也要说清楚才好。”
王宵猎道:“不必了。只要能安身立命,够家里面使用,不要去做生意。还有,家中只有我们姐弟两人,不要去买田地。现在有的,也都卖了,留些园地就好。”
王青秀一惊:“没有地如何使得?我们乡下人家,最重要的就是地。你做知州——对了,现在做知州,你每年的俸禄从哪里来?朝廷发不方便吧?”
王宵猎苦笑:“姐姐,现在官家连在哪里安身都拿不准,哪里有钱发俸禄?这官不似从前,没有钱粮到手。不过,官印还是有的,本州的钱粮都在我的手上。”
王青秀点了点头。这个道理她懂。朝廷没钱发,给个官职,看官员自己的本事。一州钱粮,都是知州说了自,也不需要朝廷发钱。
想了想,王青秀道:“既是手上有钱,当然就要买地,建处庄子。若不然,钱有什么用?”
王宵猎道:“钱当然有用。日常里吃的用的,穿的戴的,不都是要钱?只不过,不要置办田产土地宅院,不要雇佣奴仆——”
王青秀又吃了一惊:“连奴仆都不要雇佣了?似王忠那些人,该如何?我一个守偌大家业,如何守得过来?不说一个妇道人家,便是大汉也没办法。”
王宵猎道:“我自会派人来,你不必担心。不雇佣奴仆,不占田地,省了许多麻烦。姐姐,我们一家的妇贵,都在我的官身上。官做不下去,置办再多产业都保不住。”
王青秀有些懂,又有些不懂。做了官,赚了钱,不置办产业要钱有什么用?依王宵猎说的,这官有些蹊跷。什么叫作富贵都在这官身上?自家办了产业,难道还会被夺走?
此事王宵猎也没法说明白。这几年间,整个天下好似换了个样,许多人都还没有适应。
第63章 路在何方
置办了丧事,王家摆下酒筵款待宾朋。王宵猎回到房里,只觉得身上散了架一样,疲惫不已。打了这么多次仗,都没有这么累过。
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王宵猎才睁开眼睛,倒了茶喝。
王青秀从外面进来,对王宵猎道:“看你没精打采的样子,我让外面客人先用酒菜了。等你觉得身子舒服了,再出去不迟。”
王宵猎道:“如此最好。我只要出去饮两杯酒,也没有人说什么。”
这就是身份的作用。以现在王宵猎的地位,只要不过分,没有人挑他的礼。
王青秀正要出去,王宵猎道:“姐姐,如果没有事,坐下说几句话。”
王青秀听了,又转过身来。道:“有什么事情?你若觉得心烦,便再休息一会。”
王宵猎道:“不是,我们说几句体己话。明天许多事情忙,后天就要回到汝州去了。我到底是刚刚回来,许多事情要做,不能在家里待得久了。”
王青秀点了点头。在王宵猎的对面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王宵猎道:“阿爹战死沙场。姐姐,我要做件没有人做过的事。”
王青秀吓了一跳,急忙问道:“你要做什么?大郎,我们家可只有你一个男丁了!”
王宵猎摇摇头:“不是你想的样子。我要做的,是把金兵逐出中原,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这件事情要想做成,着实不容易。没有姐姐帮我,会添许多麻烦。”
王青秀出了口气,笑道:“我以为是什么。阿爹起义军勤王,不就为了此事?子承父业,你做此事正是应该。而且这也是正事,好男儿自该如此。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尽管说就好。”
王宵猎道:“兵法说练兵,首先必言正己。其实我不这样认为,奈何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能有什么办法?我自会严于要求自己,姐姐是我惟一的家人,也应该让人挑不出毛病才是。”
王青秀道:“这有何难?自小到大,我就不是个惹麻烦的人。”
王宵猎摇了摇头:“只是如此是远远不够的。姐姐,昨日我让你把家中的田地卖了,不要再雇佣人做工,诸般种种,哪里是不惹麻烦这四个字需要做的?到底要你在家里做什么,其实现在我也不能说得清清楚楚。只能说边走边看,一点一点学吧。只是要记住一点,吃自己的,用自己的,不要别人的。”
王青秀道:“家里买了田,雇人来种,也不是用别人的啊?”
王宵猎道:“只是买田,自己不稼不穑,还能吃饱穿暖,怎么能说不是用别人的?”
王青秀连连摇头:“因为我们花钱买了田啊!别人家没有田,可不就只能来帮着我们耕种?”
王宵猎笑笑:“为什么别人家没有田?——姐姐,这里面的道理,说起来可就多了。一时之间我也难说明白,其实以后会如何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们自己家里,不能如此做!”
王青秀想了好一会,点了点头。弟弟已经长大了,又做了官,自己尽心支持才是。
王宵猎看着窗外,过了好久,道:“走这条路很不容易。但我想了很久,实在是想不出来其他的办法。如若不然,我们能赶走金军,谁能保证更北边会不会有更强的不知什么族出来?谁能够保证北边没有敌人来,西边会不会来?东边会不会来?都难说得很。而要做大事,必先正己。不是正己有什么用,而是要让天下人心服。要做到这点,可就实在太难了。”
王青秀没有说话。她听不懂弟弟说的是什么事,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坚定支持。
这么小心,也是因为王宵猎两世记忆,只能够严于律己。有什么办法呢?人言可畏。记得前世建国不过几十年,历史资料汗牛充栋,历史的面目就在许多人嘴里变得面目全非。不说对英烈的污蔑,对于敌人的涂脂抹粉就很吓人。记得对于逃到东南小岛的校长,就有两个故事流传很广。一个是西沙海战的时候什么战事紧,一个是他建祖宅时什么最牛钉子户丰镐房的。明明没影的事,却传得活灵活现,好像那是一个多么有家国情怀,多么体恤百姓的人。
这种事情没有办法的。王宵猎记得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对这种故事也津津乐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呢?只要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就觉得自己了不起。这跟人性无关。实事求是,简单四个字,不管是对于组织还是个人,都是非常高的要求。
一阵凉风吹来,窗外的梧桐树上飘下几朵花,带着甜甜的清香。
王青秀道:“记得小时候,你在自己屋前栽了这棵树,被许多人说。人人都说,这树不应该栽在屋前,有许多坏处。惟有阿爹说,栽下梧桐树,迎得凤凰来。那时一棵小小树苗,可在这么大了。”
王宵猎点了点头,不由微笑。小孩子总是有奇奇怪怪的想法。自己不过是路边看到这棵树苗,一时兴起挖了回来。而后小心照料,没想到后来会长成大树。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奇妙。
王宵猎十九岁,王青秀二十一岁了,在这个时代年纪都已经不小。正常人家,他们早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先是祖父去世,接着父亲去年又没了,两人要守孝。三年之内,不能嫁娶。王宵猎还好,王青秀的年纪着实有点大了。可有什么办法?
叹了口气,王宵猎道:“爹爹前些年该给姐姐定门亲事的,这样耽误下去不是办法。”
王青秀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人这一辈子,碰上了没有办法,不能乱想。”
王宵猎点了点头。是啊,人这一辈子,不能乱想,最重要的是踏实。可自己要做的事情,能算得上踏实吗?如果不是自己嗖地一下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些想法,自己也会认为疯狂。
前世的生活,现在想来有些奇怪。王宵猎自己,身边的很多人,都认为自己对于世界,对于人类社会认识得足够多。科学能研究整个宇宙了,虽然有很多猜测的地方,最少有概念。古人认为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比如日行千里,比如天上飞,都平常不过。甚至有电,到了夜晚都灯火通明。有了电话,可以千里万里传音。种种奇迹说不尽。关于人类社会,知道了发展的几个阶段,而且快要走到尽头。甚至有西方的学者说历史终结了。整个世界的事情,好像都知道了。
可真知道了吗?两世穿梭,王宵猎只能摇头。很多事情,其实搞得不那么清楚,只是自觉得搞清楚了而已。人类进入工业化,只是开了个头,或许离着真正工业化的面貌很远呢。
疫情发生,记得有西方人问,为什么中国人不怨恨自己的政府。就有学者出来,一二三四讲解了许多知识,说为什么,为什么。真有那么多为什么?中国的一个地区,台湾人也不恨自己的政府啊。中国漫长的文明史,恨自己政府的社会有几个?
人类社会的文明,本来就分为几大块,每个文明都有巨大的区别。不过由于工业化太快,这些区别被掩盖,被无视掉了而已。每个文明应该怎么发展,本来就还没有搞出头绪来。
前世记忆中的知识是很多的,但同时也是很杂乱的。要想在这杂乱的知识中,整理出来一套适应中国的知识,并不容易。
第64章 窑工
何挺穿着短衣,卷着裤腿,赤着脚,蹲在一块大石上。手中捏着一个野菜团子,咬一大口,吃得美滋滋的。凉风从山上吹下来,带走热气,不知多么舒服。
段八郎从远处过来,远远地就叫道:“何大哥,知州派人来了!正在那边讲知州钧旨,我们速速去听!今后如何安置,只知州怎么说!”
何挺鼓着嘴嚼着菜团子,不耐烦地道:“能如何安置?现在天下大乱,没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哪个能有办法!不必去听,吃口野菜倒还舒服!”
段八郎过来,喘着气道:“如何能不去听?就是要南逃,也要听了知州的吩咐才定。”
何挺连连摇头,看着段八郎,就像看一个傻子。
正在这时,黄同元从山上面下来,行色匆匆。见何挺和段八郎在这里,急忙道:“知州派来的官员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快快去听!去得晚了,小心被别人诳骗!”
何挺连连摇头:“有知州了,他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要我们跟着南逃?说三分里刘皇叔,逃的时候带着百姓,不正好被曹操追上!”
黄同元道:“你瞎说什么!我听有听过的人说了,只要去录个名字,就发粮食吃。听人说,知州把军粮都放出来了,不许地方上的人饿肚子!去得晚了,小心录不上名字!”
说完,不理两人,急匆匆地去了。
听了这话,何挺看看段八郎。摇头道:“天下真有这种好事?”
段八郎道:“有没有,我们都要赶紧去看看。若是没有,早早回来兄弟们一起南逃。若是有,从此不饿肚子。还想什么!”
何挺听了,一下蹦起身子。把野菜团在怀中收了,拉着段八郎,一起向山下冲去。
杨审在一个土堆上,看着聚集来的人群。对身边的人道:“把告示多贴几张!凡显眼地方,像是大道旁,大树上,都要贴!小舍人说的清楚,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人!有了人,什么都好办!”
有站的近的人听到,高声道:“这个小舍人可是明白!官人,我们都是窑场里做了几十年的,身体强健,最有力气!只要有饭吃,什么做不了!”
杨审道:“你乱说什么!小舍人就是新任的知州!几个月前,在永安大败金人,又守住了巩县,于朝廷有功,才派来汝州!我们本是汝州人。金兵来犯,官人王汝代起兵勤王,才有了今天!如今许多地方都没有官员,朝廷派来守家乡!”
“原来是王官人!官人进士出身,在家乡有大名!”围着的百姓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进士是这个年代的上层人物,王汝代虽然没有做大官,州里的百姓大多听说过。而且民间传说,不知什么时候就加入了些奇奇怪怪的内容。王宵猎获胜,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汝州不知道编出来了多少故事。听说新知州是王汝代儿子,百姓心安许多。
何挺和段八郎急急赶到,向人群里挤一挤,到了黄同元身边。
看了看两人,黄同无道:“原来新知州是汝州同乡人,赵洛镇王进士的公子。前边打了胜仗,朝廷派回来守家乡。这便安心了。既是汝州人,怎么会不管我们这些乡人?”
何挺道:“以前官员都回避,不许回乡任职。怎么新知州就派回家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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