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霆没能做到的事情,晏霖全都做到了极致。
六十年弹指一挥间,林鹤和晏浮生已是白发苍苍,晏霖也老了许多。她在桃花坞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只是极尽可能地陪伴亲人,孝顺长辈,经营谋生,赚取的钱财用来供养江绾和她的女儿。
晏霖的行为最初并不能被人理解,赵嫣鄙夷她的软弱,其他人也觉得她没出息。可随着时间增长,那些曾经鄙薄她的人也逐渐敬重她,还有许多名门望族的女子来向她表达缔结良缘的期望。
晏霖从未娶妻,她清楚桃花坞的一切都是幻象,如果她娶妻生子,到幻境消失之后,她将永远无法释怀。
就像她们对待晏霆那样,无论晏霆犯了什么样的错,母亲和她永远都会无原则地包庇她,原谅她,因为她们十分清楚——晏霆到来的本身就是一件幸事,她的到来是这幻象中唯一的真实,她们感激晏霆愿意降生到她们身边。同时她们也清楚,一旦幻境破灭,她们终将会失去晏霆,失去那个任性妄为,骄傲鲁莽的孩子。
六十年间,桃花坞无一人去世,就连林鹤的母亲依旧高龄健在,可无人对此表示质疑,仿佛死亡根本不是人来到世间必经的一件事。
但随着时间推移,晏霖逐渐能感受到,维持幻境的力量正变得薄弱,就连十里河镇上的人口也莫名其妙地减少了一半。
没有战乱,没有人口流动,昔日繁华的小镇突然变得萧条,早市上只剩下零星的摊位,而人们对此毫无察觉。
幻境中时日无多,晏霖再次在母亲房间里发现了那面启承镜。
晏霖这时候终于明白——
原来,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母亲身上。
晏霖走进母亲的房间,拿起启承镜,她看到镜中的自己还是现世的模样,不禁恍惚。
浮生一梦,晏霖的所有感受都是无比真实的,可当她再次看到自己少年时昳丽无双的眉目, 思绪重新回到闲云陵那场浩劫上。
该回去了,不是吗
秦玟,牧遥司长,陆小幽,刘蕊,还有沧州王,他们都在等着我。
中原九州的百姓也在等着。
晏霖收起启承镜,此刻起她不再是桃花坞里的农夫,猎户,不再是谁的孝顺女儿,谁的亲人朋友,她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
卞三娘曾以为,桃花坞的一切都是女帝陛下的一场美梦,晏霖也一度这样以为。
可事实上,以当时女帝陛下的能力,根本不足以启动这样庞大的,长达六十年之久的幻境。
桃花坞幻境的主人其实另有其人。
母亲的房间后面有一条荒芜的山道,山道尽头有一个山洞。晏霖很早就知道山洞的存在,但她从未进过山洞。
踏入山洞的那一刻,晏霖便嗅到了“人”的气息。
那是一种陈年腐朽的酸臭味,仿佛跌进了酸菜坛子,黏腻浑浊的空气令人浑身不适,在那阴暗恶臭的尽头,不时地传来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晏霖提着灯,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随着她看清楚面前那“东西”,她眸光微微颤动,脸色发青。
那是一团被树根,树茎以及不知名的毛发缠绕的肉。体,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来那底下原本是个完整的人,因时代久远,身体已经完全和树根,树茎连结成一团,如今依稀能认出躯体和头部,只是已经面目全非, “它”身上衣物已经腐烂,疯长的头发盖住了它的躯体,可即便受到如此折磨, “它”仍然气息尚存,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晏霖举着灯靠近时,那生物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剧烈地收缩起来,同时发出不似人类的怪叫。
晏霖: “……”
她拿着启承镜,借着光,终于看清楚这团生物原本的模样——
“……卞三娘”
一个久远的称呼终于令那生物安静下来,卞三娘扭曲着头部,用一双已经腐烂的眼睛恐惧地望向晏霖的方向,发出一阵阵低声呢喃。
被困在无法消亡的幻境中,日复一日长达六十年,身体已经和植被融为一体,可魂魄仍然困在其中,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
晏霖的眼神带着一丝怜悯,唇角无不嘲讽地勾起,用年老的声音说: “这就是你招惹陛下的代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怪物在洞穴里一阵哀嚎,渐渐地转变为痛苦地悲鸣和乞求之音。
晏霖: “关于幻境的主人,一开始也是你误导了我,陛下虽然很爱林鹤,但她并不是幻境的主人,她和你,和我一样,只是客随主便,在这场幻境中即兴表演。”
“林鹤才是幻境的主人。”
怪物发出一声懊恼的叹息, “它”似乎在尝试和晏霖沟通,可长时间的囚禁让她丧失了语言能力,发出来的仅仅是“嗷嗷”的怪叫。
晏霖冷漠地看着它,片刻后说: “你太自负了,所以沦落到这个下场,你和我,都没能认清楚幻境的真相,或者说,都低估了林鹤对陛下的感情。”
“……”
晏霖提着灯从山洞里出来,回到母亲房间,晏浮生正在房间里等她。
女帝陛下白发苍苍,面容依旧是冷淡的,平静的,她坐在南面的窗户之下,让太阳晒到她银丝般的头发。
晏霖上前叩首, “拜见陛下。”
晏浮生平静地看着她, “你去见过她了”